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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源
李清源,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走失的卡诺》、长篇小说《箜篌引》,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杜甫文学奖、河南优秀文艺作品奖等奖项。
血缘关系
一
姚远驾车来到八士巷,正赶上例行的拥堵。
八士巷窄窄长长,在中间偏东的地方被向阳路截为两段。八士巷和向阳路都太小,虽然交叉出一个十字路口,却不足以让市政为它配备红绿灯,每天早中晚出行高峰,这里十有八九要堵成一团。有时候并非高峰期,两辆体积较大的车迎面相遇,也能将巷子堵得水泄不通。今天姚远不幸,不光赶上高峰,还遇到大车梗阻,没有一两个小时怕是疏散不开。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前行无望,想要倒车退出去,也为时已晚,大大小小的车辆已经密密麻麻地顶在后面。每当此时,他就会联想到便秘的大肠,而他和他的车,则是其中一枚小小的粪团。这个联想令他不适。他摇下车窗透透气,听到相邻的两辆车上有人打电话。
一个说:别等我了,你们开始吧,我堵到八土巷了……
另一个说:我得晚一会儿,八土巷这儿堵得可死……
讲话的人言之凿凿。姚远本来很焦急,听到“八土巷”三个字,居然还有闲心笑了笑。八士巷被讹称为八土巷,已经有许多年了。确切日期已不可考,据老巷民回忆,最早把这名字叫白的,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第一批进城打工的乡下人。他们来找房子租住,扫一眼巷口竖的铁牌子,哦,八土巷。然后这个名称就在他们之间口耳相传。你住到哪儿了?八土巷。八土巷房租贵不贵?还行,就是房东爱占小便宜,你们也过来吧,大家有个照应。好啊。一开始八士巷的老居民感到好笑。“八士”之名是有典故的,用以纪念本巷历史上金榜高中的八个进士。这是八士巷居民的荣光,世世代代均引以为傲,并因此在精神上睥睨其他街区。他们好心纠正那些乡下人,甚至有好事者特别在路牌上用粗重的记号笔标了拼音,但那些乡下人只是讪然一笑,自嘲一句“农村人,没文化”,回头仍然顺口就叫出八土巷。他们不是没文化,是不经心,“士”“土”两字如此简单,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也能区分开,只是对于暂住的这条细伶伶的巷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叫八士还是叫八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八士又不是他们的祖先,没有认真致敬的义务和必要。改革开放已不可回头,拥入八士巷的乡下人也越来越多。巷内老土著则纷纷外迁,远走地市或更大更远的城市,留下的也大多搬到老城外带双气的新楼盘,只剩下一些老骨头和穷骨头,老当益壮穷且益坚,在这里固守不去。经过多年腾笼换鸟,八土巷的叫法渐渐变得正统起来,以至于一些老土著也不得不跟着叫。比如他们买了一车煤球,让送到八士巷某号院,推平板车的农民工大哥会很茫然。
八士巷?八士巷在哪儿?
就是八土巷。
好嘞,知道啦,两个小时送到。
这一嬗变令老居民心情复杂。起初他们只觉得好笑,嘲弄一句不识字的乡下文盲就罢了。后来渐觉不安,担心这称呼会随着乡下人的拥入而泛滥成灾。当这一担心成为事实后,他们变得愤怒,认为糟蹋了他们引以为荣的不朽声誉。有位从文化局退休的老土著还投书报社和电视台,将性质上升到落后对进步的倒算,愚昧对文明的反攻,重申了一通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当务之急是教育农民的高论。乡下人对自己不经心的错误本来还有一点不好意思,那些傲慢的土著以捍卫祖上荣光的姿态大肆反击,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反感,不让叫偏要叫,以前是不经心地叫错,现在故意叫错给你听。外街居民则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也跟着八土巷八土巷地恶心他们,叫他们还自命不凡去。八士巷土著气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人家只是私下叫,又没有公然窜改官方的名称。就如建设路,因为局委众多,还都是权力庞大的部门,人们提起建设路就不叫建设路,而叫厉害路。八士巷的土著尽管恼火,却无权禁人之口,更不能以羞辱街道之名将人家驱逐出巷,到后来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本文插画:阿占)
况且驱逐那些乡下人,也并非老居民的共识。老城区的房子大多是平房,混乱拥挤,后来政府允许自行改建,财力充裕的老居民相继翻盖起两三层的小楼。但因巷道窄如羊肠,出入都不方便,买个车也没地方停,蜗居于此,实在谈不上生活品质。原先大家还寄希望于老城改造,等了很多年,也没轮到他们这片,便相继买了新房搬出去等。老房子不能空着,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外出赁,坐收租金。于是,乡下人就慢慢住了进来,八士巷也最终沦陷为八土巷。困守巷内的老土著每言及此,无不叹息,仿佛民国时代京城胡同里的遗民谈起大清朝,满满一副伤感,令人不胜惆怅。
姚远家的两层小楼也租了出去。十几年间租客来来去去,不知换了多少。现在的二楼,住着两个招教进城的中学老师,一楼临街的两间铺面,则被乡下人租去开了店,一家做门窗,一家卖烧饼。卖烧饼的店主姓冯,老家在县北三十多里山脚下,与姚远的父亲是转折亲。新世纪以来,乡村中小学校大量合并,老冯的儿子要读初中,每天得奔走七八里路,很不方便,好几次还差点儿被车撞到。老冯见不少街坊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也想效仿,但思来想去,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正在忧愁之际,忽有贵客临门。他有个远亲是教育局副局长,来他们乡视察工作,顺道登门探访。副局长听老冯讲罢困难,责怪老冯把他当外人,不去找他,须知他就是管教育的,帮孩子转个学又有何难?他回去就批条子,把孩子弄到县城最好的中学。老冯喜出望外。他不是没想到这位姓姚的副局长,只是以前曾经向他求助过事情,被人家婉拒,也就知趣而退,不再去打扰人家了。姚副局长好事做罢,又劝老冯携家搬到城里去,毕竟乡下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到城里做个小生意,也能就近照管孩子。他连做生意的地方都替老冯想好了:他们家有间旺铺,租客刚刚到期搬走,恰好便宜了老冯。他向老冯讲了房子的优势: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既可以做买卖,又可以睡人,商住一体,经济实惠。离学校也不远,孩子可以回来吃住,不用再花钱住托教班,简直太美了。老冯心动不已,千恩万谢,只是一听租金,又尴尬地搓起手。姚副局长看出了他的为难,愿意顾念亲戚情谊,给他一些优惠。他还帮老冯算了笔账:比如开个烧饼店,假定一天卖三百个烧饼——偌大一片住宅区,一天三百个烧饼是最保守的估计——一个烧饼一块钱,就是三百块,扣除各种成本,至少还有两百的落头,一月下来就是六千。再搭卖个茶叶蛋、炒凉粉什么的,收入更加可观。假如做大点,开个小饭店,月入一两万根本不是事。相比之下,每月三千块的租金算什么,倘若不是亲戚,他才不愿管吃这个亏。老冯被他说服,隔天就收拾东西,夯不啷当装了一大三轮车,载上老婆孩子突突突地进城来。
这不是小事,老冯却能乾纲独断,自作主张,是因为他老婆人不精,无须与她商议。所谓不精,是指脑子不大管用,没有自主判断能力,但也不至于糟到不能自理,大概介于愚笨和痴呆之间。他老婆原本正常,因为受了刺激,才变得不精起来。她不精的状态并不恒定,有时候偏愚笨,有时候偏痴呆,偏愚笨时可以给老冯做个饭,洗个衣,偏痴呆时就需要老冯反过来给她做饭,为她洗衣。正因为这种不恒定,老冯无法外出赚钱,只能在附近做个零工,幸赖在县城打工的女儿支援,才能够勉强维持开销。此时当官的亲戚不仅解决了孩子上学问题,还一并赐予这条光明大道,使他们可以与女儿在县城会师,从此一家团圆,共赴美好新生活,实在是天大之喜。感谢姚副局长!
来到县城后,老冯遵从副局长的指教,先盘火卖起烧饼,茶叶蛋和炒凉粉也相继推出。干了一段时间,老冯发现效益并没有副局长描绘的那么好,纯收入扣除房租和基本花销所剩无几。女儿建议老冯开小吃店,三十几平方米的门面,只卖烧饼实在有点浪费资源。女儿初来县城打工时,在一家餐馆干过半年,虽然是端盘子的服务员,并没有经营管理的经验,但真要做,想来也不难。副局长当初为老冯擘画的蓝图里,便有开小饭店这一项,女儿的建议与副局长不谋而合,使老冯信心十足。父女俩计议已定,立即分头行动,女儿辞掉超市的工作,去学习美食手艺,老冯则去办理开小吃店的相关证件。
本地小吃店主打吃食,不外是胡辣汤、豆腐脑、水煎包、小笼包、炸油条之类,只要具备基本的烹饪技术,就可满足开店所需。倘若再大气一点,分量给足,舍得用油,就会广受好评。老冯会做大锅饭,乡邻婚丧嫁娶大宴宾客,都会请他帮忙去做流水席。这些小吃以前虽未做过,但并不复杂,稍作练习,必可胜任。只是他女儿立意高远,希望做出特色,树立口碑,乃至于打造一个品牌,以后若有条件和机会,就在城里扩张开分店,做像模像样的事业。以此而论,仅靠凑合无疑是不行的。她从网上挑选一家省城的烹饪学校,去学习了半个月。这半月收获颇丰,不光学到不少手艺,还从一个同学手里搞到一张做胡辣汤的祖传配方。老冯这边却进展缓慢,这么久了,只办出来个营业执照,食品经营许可证则因场所问题一直过不了关。姚副局长家这栋楼房已有三十年历史,地面还是当年铺的水磨石,先天材质不佳,早已磨蚀得凹凸不平。墙面也很脏,蛛网粘满四壁,灰尘又落满了蛛网,在举手可及的地方,随处写着各种各样的备忘录,从笔迹的深浅与字体的差别,可以追溯到之前五任租客。按照市场监督管理局的要求,老冯需要重铺地板,刷新墙面,还得改造一间面积和卫生双达标的食品操作间——通俗讲就是厨房。这样算下来,老冯至少要投入几千块钱。老冯原以为支上一口锅,摆开几张桌,就可以开业大吉,毕竟就他亲眼所见,街头巷尾多少小吃店小吃摊都是这样子,哪里料到竟有如此苛刻森严的律条。他认为办证的人故意刁难,欺负自己无权无势。于是,老冯烤了三十个大烧饼,沉甸甸地装在一只硕大的塑料袋里,前往拜访姚副局长。姚副局长不在家,他老婆陈香忙着打麻将,没工夫招呼老冯,老冯枯坐一会儿,讪讪而去。改天又提三十个大烧饼登门。这回姚副局长在家,却忙着跟老婆打架,叫他先走,有什么事改天再说。老冯见他脑壳边缘残存的头发凌乱不堪,光洁的地板上则散落着好几缕干枯的毛发,想必战况激烈,不敢停留,赶紧唯唯而去。两次登门无果,使老冯感到无助和绝望,开店的意志也渐渐消磨,望着似乎永难达标的店面,两只耳朵里都是乐器的声音,左边是击鼓退堂,右边是鸣锣收兵。
爸爸的怯弱和退缩令满载而归的女儿大为不满。女儿叫冯莉,刚过二十五岁生日,在老家已经是个老姑娘,却至今没有婚嫁的意思,令老冯甚是头疼。在冯莉看来,店面改造是一定要做的,即使市场监管局没要求,她自己还有这个要求呢。但她也担心会受刁难,毕竟就传闻所知,潜规则是无所不在的,万一该打点而没打点,还是要坏事。她要求爸爸去再找找姚副局长。老冯两度受挫,已经没有胆量再去打扰贵人,况且他已经知道姚副局长收的租金并不比别人低,一墙之隔的门窗店面积略小一点,租金却足足少了五百块。这说明姚副局长其实并没有把他当作亲戚来看待。因此不管女儿怎样催逼,老冯就是不去。冯莉发急,问他要出地址,到水果店买了几样水果,亲自去拜见姚伯伯——按照曲里拐弯的辈分,她得管姚局长叫伯伯。
开门的是姚远。姚伯伯和姚伯母都不在家。冯莉曾向老冯询问姚伯伯的手机号,老冯没有。他以前向姚副局长讨要过手机号,姚副局长没给,只说有事直接去家里找他就好,老冯也便知趣而罢。姚远打了一夜游戏,上午在床上补觉,冯莉来敲门时,他刚好被尿憋醒。他从猫眼往外瞄了瞄,将门打开,客气地把冯莉请进来。冯莉很懊恼。见不到姚副局长,这一趟就算白来,价值百元的水果也将白送,下次再来,少不得还要破费。她接过姚远递来的饮料,略显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姚远坐在对面打量她,从她粉扑扑的脸庞上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这是冯莉生平第一次拜见大领导,来之前认真化过妆。她觉得这样更正式,也更隆重。她发现姚远一直盯着她,不知是不是妆没化好,或者化得太土气,引起了人家的注意,一时有点窘促。她自报家门,说是他家租客老冯的女儿。姚远说他知道,他还见过她。冯莉很意外,问他在哪儿见到的。姚远说,当然是在你们店里呀,有几次从那儿路过,看见的。冯莉想到平时在店里邋里邋遢,衣服脏脏,头发乱乱,一定被他看到了,不禁有点难为情。她见姚远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多少有点没好气,觉得他即使看不起自己的土妆容,瞧几眼也就算了,怎能如此没完没了地欺负人?
我脸上是不是有脏东西呀?她故意问姚远。
姚远这才意识到失态,尴尬地笑了笑,把眼光从她脸上挪开。冯莉见他居然羞涩了,反而主动起来,所谓敌退我进,盯着他的脸报复性地打量。姚远那些天状态很差,加上睡眠不足,精神萎靡,眼袋格外明显,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以至于冯莉在称呼他时几度犹豫,拿不准是叫哥更亲切,还是叫叔更尊敬。姚远听她讲罢来意,懒洋洋地仰到宽大的沙发里——冯莉相信沙发一定是真皮的,至于什么皮,谁知道呢,反正很贵就是了。
这事你不用找我爸了。姚远说。
冯莉顿感心慌。我也不想麻烦姚伯伯。她对姚远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期期艾艾。可是想来想去,也不认识能说得上话的人,只好来找姚伯伯……
这事不用麻烦他。
冯莉疑惑地盯着他。那怎么办?
交给我吧,姚远说,我有哥们儿在市场监管局,打个招呼就行了。
冯莉激动不已,除了一迭声表示感谢,竟不知如何是好。姚远笑眯眯瞅着她,仿佛瞅着一只方寸尽失的羔羊。小事一桩,也不用你多谢。他说:等办好了,请我吃碗豆腐脑就行。
二有人的确不一样,老冯的店面还没装修完毕,食品经营许可证就已经批下来。冯莉办事成功,在她爸面前得意扬扬,觉得自己已成为家庭的栋梁。欣喜之余不忘感恩,她给姚远打电话,要请他吃饭。她有姚远的电话号码,是那天姚远主动要求交换的,理由是方便办证时联络。他们还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