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正清
我曾在中越边境金厂阵地坚守了3个春秋,见证了那段血与火的峥嵘岁月。时光如手缝的流沙,已然远逝。这里,我只想用这些零乱的文字记录我的亲身感受。——题记
血染的风采翻开记忆的扉页,白云苍狗,枪声、炮声、雷声早已幻化为边疆的雾霭,渐行渐远。对越自卫反击战已随着时光,淡出人们的记忆,英魂难寻。老山兰仍幽香阵阵,马关、麻栗坡那血染的红土地上,木棉花依旧怒放。
思绪在风中吟哦,穿越岁月……
云南前线,梅雨不歇。杂草丛生,乱石穿空,蚊蝇肆虐,毒蛇横行。狭小的猫耳洞里,丝风不透,闷热潮湿,空气污浊。敌军的偷袭,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敌人的靶标。战士们忍受着黑暗、饥渴、疾病、孤独、紧张的折磨,坚守在恶劣的环境里,不敢轻易迈出洞口一步,甚至不能轻易地探头。
他们在这阳光照不到的洞穴里,与敌人进行着生与死的较量。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满脸稚气的战士,倒在了敌人的枪炮之下,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流经耳鬓,渐渐地与头发一起凝固成紫色的血块。
年轻的生命在鲜红的血液中流失,他们倒在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崇高的爱国品质却犹如巍巍昆仑,永远屹立在人民的心里!
岁月悠悠,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但是我们不能走进遗忘。我们应该擦净封尘,让凝固在边防前线的血迹,成为永远不泯的记忆!
年,抢修后的阵地主峰
驻守阵地马关是云南省文山州的一个边陲小县。马关县金厂镇山水相连,全镇只有金厂、中寨、老寨3个村多人。
高地就位于金厂镇境内的罗家坪大山上,是守护祖国锦绣河山,保护边境边民生产生活的咽喉要道。
大仗结束以后,收复的失地需要一一守护。这时的是一片废墟,烟熏的坑道、战壕,火烧的树桩,被炮火翻犁得寸草不留的焦土,生物殆尽。
高地正面,是越军王牌部队一个整编营分驻的三个阵地。敌方最近的号阵地距我高地前沿只有米,山头对着山头,中间只隔一道沟谷、一片原始森林。
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越南侵略者尽管遭到我方有力的打击,但是,狼总改不了吃人本性,随时都在窥测时机,梦想捞点什么。
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越军多次派兵进犯我边境,向我边防哨所进行疯狂的火力袭击。
“人在阵地在,誓以阵地共存亡。”排长尹国亮、杨建达带领全体战士在战斗间隙,冒着越军炮火袭击的危险从山下连队驻地背水泥、扛石沙,分班分段改造阵地,修建简易的工事掩体。余米的交通壕、多个猫耳洞、多个小掩体,8个高、重机枪掩体、一个隐蔽部、一个多功能为一体的坑道,在敌人的炮火声中迅速建成。防御作战中,我们打退了敌人多次偷袭进攻,阵地寸土未损。
随后随着国际形势的转变,中越关系表面上呈现出一种趋于缓和的态势,边防部队转入稳边固边时期,高地全体官兵在不到90天里完成了上级赋予修筑工事任务。同时,长期驻守金厂,援助驻地经济建设。
枪炮声少了、不四处埋设地雷了,有的地方甚至止息或保持中立了;敌人的袭扰偷袭也少了。原来紧张喧嚣的边境变得平静安谧。
驻守阵地的日子是紧张且寂静的。空旷的山上只有三十多个戍边战士。平日里,除了偶尔听得见越军零星的枪击声,就只有风呼啸过山头的响声了,再有就是小鸟叽叽咕咕的鸣叫声,山耗子跳上窜下的动静。而冬天,一切都沉寂着,除了飘浮的雾岚。
在班排长的组织号召下,战士们利用无战事、无炮击的空隙,在猫耳洞前、工事旁边、掩体背后种植白菜、四季豆、土豆等蔬菜,解决了阵地无蔬菜、战士天天吃“干菜”的问题。还在阵地中央平出0平方米的篮球场,改善阵地的生活环境。阵地上,除了房屋、坑道,凡有土的地方我们都种下了树、栽上了花。来到阵地的人都感叹,这块不毛之地,焦土废墟上筑起了“钢铁长城”,炮火硝烟中建起了“花园阵地”。
“猫耳洞大王”——尹国亮排长尹国亮,贵州罗甸县八茂区班仁乡人,一个憨厚木讷的布依族汉子。小小的个子,长得干精猴瘦。
0年“八·一”,尹国亮(第二排中)与金厂驻军营地官兵合影
一九七九年,越军犯我边境,在景洪小勐养服役的尹国亮主动向组织上提出了“上前线”的要求。
在战斗中,他总是冲锋在前,哪儿最危险,哪儿就有他的身影。他当工兵排过雷,当过突击队员。炮火硝烟,枪林弹雨,雷阵迷途,炼就了他一身过硬的军事素质。在收复罗家坪大山战斗中,他左额被弹片划伤,他只草草缝几针止血,又重新投入战场……
“以阵地为家,以艰苦为荣。”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六年,尹国亮所带的老兵新兵换了一茬又一茬。全排唯他一人从未挪过窝,一直蹲守在阵地的最前沿。
一九八五年,全团大搞基层建设,阵地上有了自来水管,水还是那条山箐子里的水,用铁水管引上来,战士们再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背水饮用了。阵地上还盖了一间钢筋水泥房,战士们结束了蜷缩在潮湿的猫耳洞里的日子。尹排长让战士们住进了刚刚盖起的钢筋水泥房,然而,由于人多房窄,不管怎么安置,都多挤不出一个铺位。于是他自己仍守在长.8米,宽0.8米,高.5米的重机枪的工事里。重机工事虽然也是用钢筋水泥修建的,但地上全是泥泞,终日见不着阳光,墙体渗透着山水,凝了一层青苔。长期蹲伏在潮湿低矮猫耳洞里,尹国亮睡觉都习惯了像猫一样蜷着,走路也时常不自觉地佝偻着腰。
尹排长在猫耳洞呆了七八个漫长的年头,长年驻守边防,他患有经常性的肠胃病,风湿性关节炎、痔疮等病,收复罗家坪大山时他负了伤,还留下脑震荡后遗症。上级首长考虑到他的身体,医院养伤治疗,他却认为,穿着军装的军人去穿着病号服泡病号是很不光彩的事。他不愿打针吃药,更不愿去住院休养。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央军委授予尹国亮“一等功臣”、“猫耳洞大王”、“优秀基层干部金质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破格提拔他为边防十四连副连长!
“观察所”指挥员——番继昌一九八六年初春,四营十四连靠罗家坪大山一侧的高地上的观察所,指挥员番继昌正在呼叫:
“报告连长,正面出现越军,请准予炮火袭击!”
观察哨位的窥视孔前,他看到,来犯的越军正向边界急急奔来。走在前面的十几个鬼鬼祟祟的越南兵提着机枪、冲锋枪,从敌方高地摸过来,向阵地靠进。这伙越南兵的身后还有一些晃动的人影,显然敌人这次出动的人不少。
看着逼近高地的越南兵,番继昌沉着冷静,细心观察,直到话筒里响起一个清晰而急促的声音:“命令,开炮!”
“轰!轰!轰!”三门追击炮齐声轰响,炮弹嘶叫着扑向敌群。
一串沉重的炸雷滚过沉寂的山谷,刚才还气势汹汹摆开一副进攻架势的越军,瞬间被打懵了头,吞没在剧烈翻腾的硝烟火光中。
第二天,番继昌像往常一样,坚守在观察哨位上,转动着观察仪器方向盘,警惕地观察着阵地前沿的敌情。忽然,他发现左前方的一片小树林里窜出一伙越南公安兵,正面敌号高地上,十多个武装越军正偷偷地钻出战壕,借着战壕和杂草树丛的掩护,躲躲藏藏向前推进,已经到了距仅一百来公尺的地方。
番继昌将帽子摘下,冷峻的目光如刀似剑,他果断地向炮手命令:“开炮!”
炮弹呼啸着,象怒吼的雷霆,准确无误地倾泻在敌群中。
在配合收复老山、者阴山的无数次炮击反炮击的战斗中,火力排打得敌人心胆俱裂,圆满完成任务。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昆明军区授予火力排一个响亮的“神炮排”的荣誉称号。
番继昌,这位在炮火中迅速成长起来的云南陇川傈僳族青年,他在部队0年,从战士到副连长,荣立三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荣获“全国优秀边陲儿女”称号。
年,韦正清(排左一)、番继昌(排左三)茅坪新兵驻训时合影
烽火中的岁月一九八三年十月,我应征入伍。同年十二月五日,中央军委下达成都军区的对越防御作战任务。我从马关县都龙镇茅坪村集训结束登上了罗家坪高地侧翼屏障的高地,开始了站岗放哨,巡逻执勤的部队生涯。
阵地刚收复时,仍处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中。越军封锁了驻守罗家坪大山的连队下山取水的路,阵地用水只有下阵地左侧的下金厂箐子去背水,而箐子正处在敌人一、二号阵地的火力范围内。
阵地每次派人下山箐背水,先要组织火力吸引敌人。水源不远,仅三里地。每一次派去背水的战士不多,所以背水也不多,背一次水,全排每人可分到一行军壶。
一九八五年初夏的一次越军炮击,只听到空中传来一阵炮弹的呼啸声,几分钟后,通达阵地的水源被击毁。为确保阵地正常用水,我同二班副班长杜育龙立即跑出猫耳洞,赶赴号阵地抢接水源。正在修接水管时,越军的散炮流弹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我方阵地轰炸,炮弹落在周围,烟尘弥漫,土石飞溅,突然,头部一阵刺痛,我昏迷了过去。战友杜育龙看见我头部流血,晕倒在地,冒着炮火冲了过来,迅速背着我撤离。
战友们看到杜育龙背着我,立即冲下阵地,将我抬到连队驻地进行伤口处理,当日转送到后方团部卫生队治疗。
在阵地建设的那些日子,因为阵地上无蔬菜,天天啃干粮罐头,不少战士都便秘,患上痔疮。为解决这一问题,在战事之余,排里开展生产自救活动。然而,高地,一片硝烟焦土,一锄挖下去,翻起来的,全是黄泡石,上面只附着一层薄薄的瘦泥。好不容易找来的种子埋下去,却看不到丁点芽星,一次次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
我是个农村娃,入伍前曾在家里常干农活、挣工分。站岗放哨的空隙时间,我带着全班战友一起铲草焙火土,捡牛粪,挑肥泥。再在石块里打坑,放入火土、牛粪、肥泥,然后种上了洋芋、四季豆。一场雨过,星星点点的绿色从石间缝隙绽出。那一刻,没有任何词语能形容出内心的喜悦。
待它绿蔓成茵,待它豆蔓牵藤,待它绿蔓花开,待它豆角挂坠。阵地上有了新鲜蔬菜,我也因此获得了营嘉奖。
,我来了岁月飞逝。从年元月退伍回乡至今,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30年前的那些战事,高地上的往事蒙太奇般的,在眼前不断的重复。忘不了月下背沙抬石修筑防御工事的辛苦;忘不了站哨时,嗡嗡的花脚蚊子的叮咬;忘不了炮火硝烟中坚毅的面孔;忘不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猫耳洞”生活;忘不了打退敌人一次次火力袭击时的自豪……
0年,原边防守备三团十四连七九至八九年度历任首长:前排左二起刘家仁、马外友、吴俸国、杨建达、曾绍贵、郭学明、尹国亮等马关欢度“八·一”时合影。
金厂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终身难忘的“家”。
0年的“八·一”,在云南省马关县委、县政府领导的支持与关怀下,我们百余名转业干部、退伍老兵重返边防哨所。金厂镇上拉起了“热烈欢迎老兵考察团重返第二故乡,二十年离别重逢把酒当歌,九千余边关群众举杯迎接亲人”的横幅,全体干部职工以盛宴的方式迎接我们这些老兵回家欢度“八·一”建军节。
那天,我们前往马关烈士陵园看望长眠于此的战友。细雨轻扬,水泥缝间青草肆意地生长,一排排青墓下是沉睡着的年轻的生命。我沿着小径缓缓地行走在他们中间,眉间耳畔,全是那青翠的橄榄绿和那犹带稚气的声音。离开墓地时,对着怒放的雏菊、挺立的松柏,我们致以最为庄严的敬礼,我亲爱的战友,安息!
昔日的连队驻地已物非人也非。整齐的营房坐落在山下,驻守的官兵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年轻的面孔虔诚地望着我们这些老兵,听老兵们讲当年对越自卫还击的战事,听“猫耳洞大王”话昔日的历史。
那时,那年,我们也是如此的年轻。
离开营地时,已是黄昏,天空飘起了雨,雨点淅沥。旅行大巴从军营驶出时,道路两边,战士们沿着崎岖的公路长长的排起,列队向老兵致敬。大巴车缓缓地在雨中行驶,雨点打湿了战士的衣帽,润湿了战士年轻的脸庞。车里的老兵们也庄重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车里车外,云南边陲曾经的守护者与如今的守护者在进行着神圣的交接。是什么蒙住了我的眼睛,从没有那么一刻,让我如此心潮澎湃。
车,慢慢行远。朦胧雨雾中,那犹如白杨树一般挺立的两排长长的橄榄绿融进暮色,汇入两岸巍巍青山。
作者简介:韦正清,年5月出生,男,布依族,贵州册亨人,年0月入伍,年元月退伍,现任中共册亨县委组织部主任科员,贵州省写作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