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木匠,有一年收了三个徒弟。我一下子多了三个师兄。其他两个师兄单纯为学手艺。只有二师兄是以学手艺之名,想找个媳妇。
二师兄又黑又壮。肤色接近国外的混血。但他的牙齿很白,像漂白粉漂过一样。二师兄家境贫寒,到了婚龄,鲜见媒人到他家走动。
父亲年轻时,学习过木雕手艺。他曾受过二师兄姥爷的点拨。为了报答师恩,父亲决定收二师兄为徒。
那时,二师兄的姥爷已去世二十年了。如果老先生地下有知,应该会略感宽慰。
父亲深更半夜回家,母亲开门时,总要来一句:“你自己亲儿的事情,都没见你这么上心。”父亲总会叽里咕噜说些醉话。
从父母的争吵中,我得知:母亲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木匠铺里可没有轻快的活。母亲想着找个免费劳动力。除了这个理由,我还真想不出,还有其它的理由,能让精打细算的母亲,点头让二师兄留下来。
至于说,父亲给二师兄找媳妇这事。母亲开始认为那是父亲在醉酒之后,对事情惯常地大包大揽。酒桌上那股子豪气,第二天酒醒就会烟消云散。
不曾想,父亲却一言九鼎起来。那个冬天,父亲做起了甩手掌柜,拼了命陪媒人喝酒,只为给他的徒弟找个老婆。
父亲脾气大,但是人缘好。他又颇有酒力。除了在外面喝,他在家里也隔三差五张罗酒场。
我总是走到酒桌前,冲着那些四面八方来的老媒人喊大爷大娘。这个时候,那些陌生的大爷大娘,就会夹菜给我。或是一条咸带鱼,或是一段酱驴肠,或是一颗罐头黄桃。父亲看到我心满意足的贱气样子,总是边喝酒边训斥我:“赶快滚一边去。”
这时,母亲总阴沉着脸待在厨房,守着外人她不好发作。唯一让她欣慰的是:我嘴角上油晃晃的。
游走在乡村之间的这些老媒人,多是骗吃骗喝之徒。明知道这些媒人无用,但是父亲还都是热情款待他们。
父亲自有他的一套逻辑。这些老媒人,捧上踩下。他们不能成事,但是能坏事。只要想娶媳妇,就不能冷落他们。
为这事,父母总要吵架。
那个冬天,一个叫老郭的男人来我家。老郭老是个跛子,大方脸,说话像唱戏,呜呜呀呀的。
第一次喝酒,他就跟父亲打包票,说,“如果不能帮徒弟找个媳妇,我就不姓郭。”
在农村,老郭这样的有很多。他们为了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拿自己的姓氏作保,来博取人们的信任。
第二天早晨,母亲去喂牛,吓了一跳。老郭在我们家牛圈睡了一夜。
父亲说,昨天夜里,他亲眼看老高跨上他的自行车。
“就在这儿放屁吧。”母亲忙打开了大门。老郭的大金鹿自行车却不翼而飞。
那天,老高借我家的自行车,回了家。他边骑车边回首对父亲说,“大兄弟,你等好吧。我要不给你徒弟找个媳妇。我不姓郭。”在清晨的微光中,老高又一次押上了他的姓氏。
父母少不了又是一顿大吵。不一会,邻居大伯来到我们家。他说昨夜里,他家的牛被偷走了。
那时候的牛舍很简单,偷牛的人直接从后墙上扒拉个窟窿,然后就将牛弄走。小时候我总以为,牛一定是怕黑。被偷走时,总听不到牛叫。其实偷牛的人有手段。
父亲这时才想到,如果不是老郭睡在我家牛舍。丢的就不是自行车,而是我家的牛。
半月之后,老郭骑着我家的自行车,又来喝酒。母亲问他,“大哥,这是来还车?”
老郭颓然一笑,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他没有接母亲的话。他说给二师兄寻摸了一个不错的姑娘。
坐下来细聊,父亲才知道老郭家是黄河故道旁边的。距离我们家有四十多里路。他们家那边盐碱地多,日子过得紧巴。
老郭有一个远房侄女,是领养的。姑娘条件是不错,身材,长相都有一挡。她家里穷,还有个弟弟。找对象就想要个双份彩礼。
订婚日期定在了那年腊月初十。二师兄家喜忧参半。喜的是媒人出力,寻了个不错的媳妇。忧的是手头紧张,为了彩礼东挪西借。
临订婚前几天,父亲叫过来二师兄。父亲说,忙活了大半年,总算是落得个皆大欢喜。过了年,就别学这木匠活了。来钱太慢。跟着村里人到福建鞋厂找个活。给你爹娘分担点负担。
母亲如释重负地递给二师兄一个红包。母亲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半年的辛苦钱。给人家女孩买身衣服。
二师兄推辞不下,收过了红包。他对父亲说,“我爹娘说了,定亲时候,我和媳妇,要认你们做干爹干娘。”
父亲手一挥,说:“没那事,能记住你叔的就行了。”
师徒关系告一段落。二师兄再一次来我们家,是十年后。不过他带来的是另一个南方女人。
那年,腊月初六镇上赶集。二师兄带着女朋友去街上买衣服。那时候镇上还有很多服装店。像棉袄、西服这种衣服,很多要找裁缝手工做。
两人路过台球厅,碰到街上的两个小混混。一个小年轻染着黄毛,对着二师指指点点。他流里流气地说,“这妞真不错。日,可惜摊上个老黑。”
这些小流氓,就是嘴贱。他们平日里浪荡惯了。守着自己的女朋友,二师兄当然是不能善罢甘休。
二师兄跟小流氓理论。没吵吵几句,这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小流氓喳喳呼呼,但身板不硬朗。二师兄身体壮硕,整天出力干活。三拳两腿,小流氓就败下阵来。小流氓身边有个同伙,也是个娘炮,不当用。打完架二师兄也没当事,他就骑车送女朋友回家了。
第二天,二师兄到供销社买订婚的糖果礼品。小流氓拉了一伙人,在镇南头大桥下截住二师兄。他们打完二师兄,就翘起尾巴扬长而去。
二师兄不服气,爬起来追上去,一板砖拍在了黄毛头上。小流氓应声倒地。那些狐朋狗友,看事情不妙,也作鸟兽散。二师兄在小流氓身上乱踢一通方才解气。
家里人抱怨他太轻浮,不该在订婚前,跟人家打架斗殴。家人还没有抱怨完,警车紧随其后追了过来。
那个小流氓挨了一闷砖,当场就晕了过去。医院。头盖骨毕竟比板砖硬。医生检查检查,只是有点脑震荡。倒是他的两颗睾丸遭了殃,碎了一对。
这门亲事肯定是吹了。二师兄一家还赔了不少钱。
过了七年,等二师兄从监狱里出来。他已经娶不起媳妇了。别说两倍彩礼,就是十倍彩礼,也没有女孩愿意找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二师兄从监狱出来,却一改从前木讷的性格。这显然不是监狱教化的功劳。是一个人,在一无所有后的解脱。这种解脱总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一个踏实本分的人,变得油腔滑调,变得游手好闲。二师兄开始玩起了牌九。亲友的钱,二师兄借了个遍。直到村里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在一次气急败坏大输之后,二师兄偷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五只羊。然后逃之夭夭。是死是活。村里人议论纷纷。
三年后的春节,二师兄人模狗样回到了村里。从他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中,能看出他刚发过一笔小财。
他挨家挨户去串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长得蛮标致,小巧可爱,皮肤像水豆腐,一说话嗲声嗲气,蛮有风情。
一壶冷水冒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