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鲸们一起环游世界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为悬殊的‘大眼瞪小眼’。”——J

0

那天,J在睡醒前就感到事情不对。

J睡觉时习惯戴航空眼罩,意识苏醒后,他喜爱在黑暗里多待一会儿,品忆一下梦境,或者飞一些不着边际的奇思,有时,他能在黑暗里看到奇诡瑰丽的景致。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犯懒,很快就会重新入眠。不管怎么说,光线只在J主动允许时,才能照进他新的一天里来。

那天,一片强光蛮横地驱散了J的睡梦,J很愤怒,仿佛正看电影被拽出影院,拖到烈日之下。J闭着眼被强光照醒,意识刚一明白,就见到眼前一片血红,显然,强光把他的眼睑照透了,眼皮像两片烧红的铁,将熔未熔地糊在眼球上。没有办法,J睁开了眼睛。

1

光线太刺眼,J的眼睛睁个缝就合上,这一瞬间,J以为自己真的在电影院里,只是没在观众席上——如果要猜位置的话——大约在银幕中央,正对着放映机。放映机的强光直射他的双眼,把眼皮照得红透,他睁开狭缝的刹那,就见光束迷漫旋转,甚是夺目。

按理,J应该提起一只手捂住双眼,或许还有机会回到他爱的朦胧黑暗里,但他还没抬手,世界却自己黑了下来,同时,周身也明显清凉,像进了山洞,一种静谧之感油然弥漫。于是,J真的睁开了双眼——这次,他半天没合上。

2

J花了大概两分钟,才看清对面是什么——大约10米之外,有一只巨眼。巨眼形状细长,两头尖尖,前角微压、后角微挑,如同一片巨大的柳叶。说是细长,最宽处达到J的半个身高,J在人群中,已经是大个子了。

最开始,J把那巨眼的瞳仁当成了一洞时空门——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J常有这样的经历:清晨摸索着掐灭第一声闹钟,心想着起床,身子却没动,于是竟在梦中穿衣洗漱,乃至出门,直到被延时闹钟戳穿。这种情况并非一次两次,J从来无法自我觉醒,如果闹钟不响,他甚至会在梦中挤一个小时地铁到单位,像模像样地上起班来。总之,在刚醒十分,梦与醒常常难以分清。这一次,J醒来了,却觉得自己在梦里,他睡眼朦胧,只见一轮巨大的圆盘泛着蓝光,丝丝缕缕,仿佛涌动的能量,围绕着中间那口深色洞穴。J有种冲动,想穿过这洞门,去看看另一头的世界,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就在这时,这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这几乎带来一场灾难:J发现屁股忽然离地,整个人失重般漂了起来,J是个运动员,本能地做出三级跳的腾空动作,然后他就重重地——像一块面饼一样——撞在透明坚实的硬物上,J的右臂遭到扭伤,鼻子也出了血。

这回,J醒透了。

3

J看明白了这只巨眼:蓝灰色的瞳仁如同一汪深潭,中间的瞳孔一张一翕,仿佛在轻轻呼吸。眼白在眼睑的阴影中看不分明,似有水波样的光线荡过,他要左右摆头才能看完整前眼角和后眼角。

J突然间明白:这只眼睛其实是在望着自己。J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忽然有点害羞。不过,这目光静谧而纯净,仿佛来自远古,时间慢下来,一切都变得悠远而庄重。J不由地用自己人类的小眼睛与这凝望对视,可能由于“对手”太大,J也拼命把眼瞪大。不过,J很快意识到对方并没瞪着自己,这恰恰是J所见过最为平和的目光。J不瞪眼了,改为尽可能庄严肃穆,他把这对视当作一场会见,不过,两束目光的能量实在不成比例——就像蚂蚁在与大象握手。

对望持续了一会儿,J忽然泪流满面,一种宗教般的力量感动了他。

巨眼开始远离,仿佛启动了一个恢宏的仪式,很快,J已能把整只巨眼看在眼里了,随着巨眼越来越小,巨眼周围看到的部分越来越大,但却始终充满视野,仿佛大得没边,那眼睛就像长在一堵巨大的墙壁上。所以,J觉得“大墙”没动,动的是自己,就像乘一只逃生舱脱离了母舰。

这只巨物终于渐渐展露全貌,J的呼吸几乎停止,他看明白了:这是一条大鲸。J不禁惊叹:

“妈呀,我能在她身上盖一座体育场。”

事实上,这头鲸在同类里也是大个子,堪称鲸中姚明。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这是一头母鲸,J看到,有一条小鲸正在大鲸腹下哺乳,小鲸似乎有点漏嘴,时不时有浑浊的液体从小鲸嘴角漏出来。

大鲸越离越远,渐渐模糊,但J依旧能感到那只眼睛的注视,那目光温暖而宽厚。母鲸那大礁石般的身躯渐渐游开,阳光从斜上方照下来,波光荡漾,这正是晒醒J的光芒。

有那么一会儿,J以为自己在水族馆中:各种神奇海生物在四周游动,美丽纷呈。但半小时候后,J明白过来,这大约的确是个水族馆,只是被展览的并非周围这些海生物,而是J自己:J现在赤身裸体,而他待的这个地方,的确是无边无垠的水族世界中的一个小小馆驿——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之内,这便是他得以安身立命的家。

4

J在自己能到达的地方完整地探查了一遍,现在明白了:也不知什么缘故,他被丢进了一个直径约五层楼高的空心玻璃球中。玻璃球完全密封,下面约三分之一填满土壤,土壤表面盖着一层卵石,石缝间长着各种各样的草,仰头看去,球顶上仿佛有细细的纹路,J猜测一下,大概是用于汇集水汽的,因为从纹路的聚集处有一条细流沿着球壁淌下来,像条小瀑布,瀑布底部冲出一汪小潭,从两个出口形成两条小溪。这里的草就靠这两条溪灌溉。

地面是个完整的圆,圆心有一棵大树,枝叶几乎长到球顶,扬起头能看到半高处有一个树洞。这种树J只在植物园见过,几片板根像大刀一样插入“大地”,如果土壤整体是一颗榔头,那这棵树就像是榔头柄。地上有几片大叶,每一片都比J的身子还长,如果树叶两头能吊起来,就能当一个完美的挂床。

J仰起头仔细观看(顺便止一止鼻血),从高高的树冠上,似乎有很多细丝垂下来,他坐在地上,想看明白那些细丝是藤萝还是树的气根,就在这时,眼前有个东西忽然变大。

“啊!”

噗!

J躲闪不及,被这东西正脸砸了个结实。J晕了几秒钟,发现鼻子里灌满一种腥臭味儿,他抹掉脸上粘糊糊的液体,睁眼四顾,地上散落着带汁液的小块,大概那玩艺砸在他脑袋上碎掉了,好像是某种果子。

“体验了牛顿的感受。”J耸耸肩,继续抹脸。

不过,J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里大概是一个“生态球”,一切都经过精心计算,让这里的一切能维持生态平衡,大树生长、结果,他老J则把果子吃掉,拉出粪便来,供养草和大树所需要的无机盐,物质在这个玻璃球中无限循环,直到世界末日。

刚想到这,J一抬头,居然又一只果子砸下来,J赶紧一闪,果子落在地上,没想到,接下来头顶就像下雨一样扔下来一堆果子,J左躲右闪,还是没闪开,又被一颗果子砸中,不过这次J用胳膊挡了一下(可惜恰好是那只扭到的胳膊),汁水溅了一身。J用舌头一舔,腥中带甜,似乎味道还不错。他用手把脸上的汁液像刮剩羹一样刮到手指上,逐个吮吸,品得正美,J感觉似乎有谁在看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禁叫出声来:

“啊!”

正对面,居然坐着一只黑猩猩,这小东西正奇怪地望着J,左臂抱只开了洞的果子,右手用细长带毛的手指从洞里往外掏果肉吃。看见黑猩猩的吃法,正用力吮手指的J感觉十分尴尬。

5

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为什么那只巨眼轻轻一眨,会带来那样的影响。因为那只眼眼确实太大,眼睑如同一只大桨,加上这头鲸还是个“双眼皮”,轻轻一眨就掀起一阵湍流,将玻璃球冲跑。其实,J并没被抛起,而是球突然向后下方退去,吃过这个亏之后,J便掌握了玻璃球最常见的运动方式。J和t(也就是那只黑猩猩)结成了背靠背联盟,慢慢掌握了生态球中的生存之道。t这个名字是J起的,J觉得,“Jt”放在一起,形状上有一种背靠背的感觉,而且从体形上看也合适。另外,那些果子就是t扔下来的,这相当不明智,不只因为果子把J砸晕,而是因为果子全被摔烂,无一幸免。t抱着吃的那颗,是它下树时抱下来的。

J决定开始给这小玻璃球内所有的东西起名字,他先想好了树的名字:板板(一开始,J想叫它擎天柱,后来改名擎天棒,最后,J还是更喜欢它的大板根,决定叫它板板)。接下来是那两条“河”,J本想叫它们“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后来他想了想,决定叫它们“黄河”和“长江”。当然,还有这个玻璃球。想来想去,J决定叫它“圆圆”。

6

在经历生态球中第一个夜晚时,J已经认识了t,这对于J来说是莫大的幸运,对于t亦然。这个夜晚,J不免会想:“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我一觉醒来,发现被困在一个玻璃球里。出逃显然是不可能的。我成了一个囚徒,并且完全不知道缘由。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强烈地出逃愿望,这多少有点奇怪,我毕竟有家人,有父母妻子。或许我天生是一个不容易绝望的人。如果我想着出逃,想着他们如何担心我,想着妻子改嫁,想着父母,那就只有绝望。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无疑是理智的选择。必须做好打算,在这个东西里度过余生。”

圆圆由于下部装满土壤,在水中就像一个不倒翁,不管怎么歪,都能正回来。这一夜风平浪静,它在大洋中静静地漂着,不知何时浮到了水面上。J已经大概明了,圆圆和水的比重几乎相同,在暖流里会更容易上浮。这会儿,一小半球体露出海面,暴露在空气里,J的头顶隔一层玻璃就是天空。天已经黑透,今夜无月,银河横贯长空,亮得如同一条高功率液晶屏(J想,这是个可笑的比喻),在光芒里,板板的树冠竟映出密丛丛的剪影。活这么多年,J第一次知道了“星光”的含义。

“庆幸的是,我随时可以选择死。所以也不必着急了。真正值得好奇的,是我能活多久,我TM真想知道这个答案。”这句话,J说出了口。t趴在他身上已经睡熟,轻微的鼻息把J的乳毛吹得痒痒的,大概在梦中听见J说话,t轻轻地动了动。

J没有去想更多,这一晚,他很自然地与t睡在一起,t身形瘦小,把J宽大的躯干当成床,四肢展开睡在上面,搞得J一夜都翻不了身。地面的卵石把J的身子与潮湿的土地隔开,虽然有点硌,但依然睡得安稳。J心中知道,如果没有t,这个夜晚就是他崩溃的时刻。在熟睡前,他突然意识到,未来最可能让他崩溃的,将是食物,虽然现在,J已经将那又腥又甜的果子视为美味,但想到这惟一的食物得吃一辈子,他不寒而栗,大概t也会这样吧。J看看身上的t,手正轻轻捏着t胳膊上的肉,J突然起来一个可怕念头,他立即打消掉了。

7

J发现一件事。

那头大鲸在出现过那一次之后似乎没再靠近过,偶尔能看到在远处有不只一条大鲸游动,J猜测,里面会有那头母鲸,而那头喝奶小鲸则开始常伴左右,在多数时间里,小鲸都用自己的头顶着圆圆,向固定的方向前行,J就坐在石堆上,面朝前进的方向,如同坐在潜艇的全景驾驶室里,无数奇妙无比的景致从上下左右掠过,鱼群像在海中挥舞的锦段,不同的鱼群就像不同的布料。这颗球就像海中一枚吹不破的泡泡。

J再没见过这条小鲸喝奶,虽然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那天喝奶那条小鲸,但J相信,这就是他。

小鲸处在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运动功能已经完整,但能力还要慢慢成长,它依旧受鲸群保护,不过已经获得了独立行动的资格,他的皮肤油光水滑,像新打的铠甲。未来,他将经历辛苦的猎杀、残酷的战斗、人类的陷阱,他的体形和体重都将变为现在的几十倍,他将游遍这个星球,从赤道几内亚游到格陵兰群岛,从白令海峡的冰隙穿过,一直游进德雷克海峡的企鹅群,他翻越海岭也深入海沟,他将拥有友谊,也会面对凶恶的敌人,他可能在壮年死去,也可能历尽沧桑,寿终正寝。他的皮肤将挂满伤痕,头顶和腹鳍会长出藤壶,肤褶里也会驻扎鲸虱,从外面看去,他会变得像一辆久经沙场的战车。他有可能加入别的鲸群,也可能自立门户,成为一方霸主,拉一泡大便都将影响一方生态。

最后,他将在茫茫的大洋中鲸落,这是他生命最后的仪式,他将沉入数千米深的海底——那里通常是有机物的沙漠,而他巨大的身躯便成为这沙漠中的绿洲,在没有一丝光线的大洋深处,滋养一个生态系统长达百年。

J为这头小鲸取了名字:蓝梦。在未来的日子里,J越来越确信一点——虽然没有任何证据——J、t、板板,还有各种小东西所构成的这个生态玻璃球,是那条母巨鲸送给小鲸的成年礼物,因为那天之后,小鲸正式断奶。J成为了一个见证人。

“这么说,”J想,“我们成了这小家伙的宠物。”

8

J不愿将自己未来的生命看成一场漫长的囚禁,与此相比,他宁愿理解成一场奇遇,一次被选中的旅程。

在最初的日子里,蓝梦非常顽皮,不久就给了J和t一个下马威。蓝梦身长还不到20米,无法环住圆圆,它最喜爱的事便是绕着圆圆转圈,他时远时近,时而把他那与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小一号)的眼睛贴上来。这种游动带来的水流,让玻璃球规律地旋转,J和t都很快适应了这种晃动。不过很快,麻烦来了。

蓝梦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游到与圆圆十几米远处,对准圆圆撒尿。J听说过,一头鲸一天的尿量,相当于一个成年人尿三年。蓝梦虽然还小,其尿力已经十分惊人,J眼睁睁看着蓝梦将“枪口”对准自己,还没弄明白他要干嘛,一股淡黄色的“冲击波”像搅乱时空一般涌来,圆圆忽然倒退,J赶紧用双臂撑住玻璃,这才没撞成“贴饼脸”,不过t就没那么幸运了——当时,t正背对着尿来的方向掏果肉,“列车突然启动”,t直接向后翻了几个跟头,一屁股撞在玻璃上。

9

蓝梦越玩儿越大。

他有了伙伴,一条和他年纪相仿的母鲸。这时候,蓝梦性离成熟还有一两年,母鲸也一样,在J看来,这两位是两小无猜。J也为母鲸起了个名字:红梦。

红梦和蓝梦一起玩儿这只玻璃球,这一定是蓝梦邀请的,他们每天都在变换玩儿法,搞得J和t晕头转向。有一天,两只鲸居然比起了尿力,蓝梦在左,红梦在右,对准圆圆一起开火,J抱紧t,两只脚一左一右撑住两块板根,大喊:“蓝梦你个下流的东西!”——圆圆发生了大地震,像是有人抓在手里摇晃,板板的大树冠被摇得哗哗作响。蓝梦完全没有示弱,忽然一用猛力,平衡打破了,玻璃球在蓝梦的波力下催开红梦的波,向红梦压来,红梦这时恰恰尿光了,圆圆突然加速,把红梦打了个跟头。

这下可坏了。红梦非常火大,一个翻身,用她的大尾巴抽在圆圆底下,J就觉得屁股一沉,圆圆像电梯一样升起,一口气冲出海面,J和t大声尖叫,大约红梦还在下面用头加力上顶,圆圆整体被击出海面,像只被托举的排球,在短暂的失重后,圆圆重重地摔回海中,就见四周浪花飞溅,J几乎失去意识,他重重地摔在石头上,感觉屁股碎成了八瓣。

红梦的尾巴又奋力一击,圆圆像颗乒乓球一样,在海面上一跳一跳打着水漂飞远了,在球的内部,J和t早就爬进了瀑布潭里,这才在撞击中没受重伤。当球终于稳住,J好不容易爬出湖喘口气(也把t掫上了岸),却发现整个前方一片黑。J一回头就明白了——玻璃球被一头鲸衔在了嘴里,这就要吞下去。

“不要!不要啊!”

就见光亮闭幕般越来越小,最后陷入彻底的黑暗——圆圆被吞进去了。

在纯粹的漆黑中,J并没有特别慌乱,t却忽然尖叫起来,声响撕心裂肺,如同一只发狂的困兽,在黑暗中横冲直撞,J早已找到t,紧紧把他抱住,一个劲儿撸它的后背,t依然在尖叫,但开始慢慢减弱了。

J想到,人类小孩子也常常吞下弹珠,不禁心中苦笑。这头鲸并不是小孩子,毕竟圆圆是个直径达五层楼的玻璃球,这一定是头体型巨大的成年鲸。

t不叫了,J紧紧搂着它,感受它咚咚的小心脏,他想起这些日子来。如果没有t,J将完全无法在圆圆中的生活。最初的日子里,板板的根须还没垂下来,J虽有运动员的身体,但面对溜光水滑、无处着力的板板,也只能望树兴叹。而t则如履平地,他甚至尝试过从树枝尖端跳到玻璃墙壁上,顺着“小白”(也就是瀑布)滑下来,第一次很狼狈,第二次他就完全掌握了。t依然时不时会把果子扒在J头上,J会气恼一阵(特别是在睡梦中被砸),深深感到进化失败的屈辱,然后叹口气,继续睡觉。

近一个月来,J和t相依为命,J有时会拉着t的手说:“我们是Jt背靠背组合!”t会白他一眼,丢开J一溜烟爬到树上。J盯着身形矫健的t,会想起第一夜那个问题:我能活多久呢?在黑暗中,这个问题似乎要有答案了。J没有了解过鲸的消化液,他相信即使再强,也不至于能溶解玻璃,但可怕的是,在消化道内,“不倒翁”效应将不复存在,于是,圆圆很可能横倒,甚至上下调个,人的消化时间是6到8小时,鲸的只会更长。J想,如果圆圆最后和屎一起被鲸拉出来,他和t是能活着看到的,但这翻折腾之后,板板很可能已经七零八落,活不了了,板板一死,离答案揭晓也不远了。

不过,就在J这么想时,球忽然动起来,他抱紧t,双脚撑紧板根。球动得不乱,好像在平稳疾驶,J觉得像是在坐越野车。就这么跑了一会儿,圆圆忽然像田径里的链球一样转起来,J抱着t被向心力摁在球壁上,板板发出“吱吱”的响声,J在黑暗中闭紧眼睛等死,就在这时,J的背后突然松了,眼前也明亮起来,睁眼一看,四周重新换成了大海,不远处的蓝梦正狠狠撞向一头比他大得多的鲸,那头鲸大约自知理亏,也没反抗,游远了。

10

J通过树影的方向渐渐明了了,整个鲸群正在向北迁徙,他无法辨别处于哪片大洋,但他确信,队伍可能已经到达北回归线附近,再走就要离开热带。

生态球中的生活已经过去三个月,J想起第一次在圆圆中睁开眼的那天,太阳极为毒辣,照得他褪皮,他只能不断去瀑布下的小湖里降温,后来索性头顶一大片树叶,长时间泡在湖里。大树蒸腾旺盛,头顶总是水气弥漫,J总是汗如雨下,泡在湖中大口喝水,然后满地尿。他想,应该尽量尿平均一些,降低循环的门槛。但大便不能这么处理,每次大便都是个复杂的工程,需要挖很深的坑,拉完再埋好。

不过这些日子,玻璃球中的温度开始明显降下来,J不免担心起来。板板明显是一棵热带植物,如果来到温带,还能活下去吗?就算能活下去,还能继续结果子吗?如果它死了,t和我都得死。

这些日子,J通过打磨石块,做出了几件工具:石锥,石刀和一块能当桌案的小石盘。以后至少可以在这上面切果子,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了。J对此越来越敏感,每流掉一点汁液,都是对能量的浪费。

J用石锥在板根上刻出脚窝,向上攀了几米,终于够到了越长越长的气根须,于是革命性的时刻来临了:在生态球生活的第天,J终于爬上了这棵大树。J非常兴奋,一直爬到树顶,亲自摘下一颗果子,在树上吃掉。他太过激动,这一晚都没有下来,在大树的顶端,没了枝叶阻挡,J几乎无阻隔地观赏了无垠夜空(毕竟还有那些用于汇水的纹路),大树已经头顶上壁,撑上了劲,这回真成擎天柱了。J找到顶芽,用石刀砍断,让枝叶尽量往四周长。

从树上下来,J给板板改了名字,但没叫擎天柱。

“我们以后叫它‘天线杆’,”J对t说,“它一定能接收到宇宙的信号,而且它一定能懂。”

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但J说出“天线”这两个字,突然嚎啕大哭。t在旁边莫名其妙,但它能体会J的悲伤,爬进J的怀中,将头紧紧地倚在J的脸上。

这一晚,J想起了自己上树的另一收获:他终于爬进了那个树洞。从第一眼看见它,J就心里痒痒。树洞里其实也没什么,如果铺点东西,可能会睡着舒服点。这玻璃球里并没有风,树洞起不到御寒作用,但如果以前在热带就能躲进树洞,或许能少被太阳晒掉一层皮。

然而,鲸群果然越来越向北了。J已经感到有点冷,他抓紧时间磨出一根石针,用石刀割下一些气根须,尝试着编织衣服。居然真的编出个披搭出来,他把披搭斜系在身上,对着玻璃照照,觉得自己终于像个人类了。这时他又想起“天线杆”这个名字,再次哭了起来。

10

离开热带不久,在洋流交汇的地方,蓝梦所在的鲸群与另一队大海兽展开了一场遭遇战。战况相当惨烈,蓝梦无暇顾及他的玩具,跟随大鲸们投入大战。到处是上百吨的巨兽,到处是翻天覆地的巨流,圆圆作为战场上一个无辜的玩具,被巨流推得东倒西歪。

J不知哪里来的先见之明,在树洞的高度绕树缠了几十圈根须,它们像拳击台的围栏一样,为树洞加了个“门”,根须比围栏密集,下部完全封严,上面才能撑开能进人。以前这么做时,如果海不平静、圆圆严重动荡,J只能用气根须搓成的绳子把自己和t绑在树顶,后来J想到改造树洞,如果在这里能睡好觉,那比捆在树上舒服多了,但J很快发现,睡大叶吊床才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很久都没进树洞,还一度想把碍事的围栏拆掉。不想今天,树洞救了他们的命。

大战开始时,J和t早早爬上天线杆,想将自己和t捆在树枝上。瀑布早已停流,长江、黄河中的水被泼得到处都是,地上的卵石像倒豆子一样滚来滚去,还好不倒翁显现出不倒的威力,J和t待在树顶,下面乱作一团,暂时还伤不到他们。不过,J感到了危机,当机立断解开绑绳,拉着t爬进树洞,他们刚躲好,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敌对鲸群中一只大块头——或许比那头母鲸还要大——在上浮时,鼻孔恰好托住球底,将圆球托离水面,J从洞里向外看,只见灰色的鲸背像升出海面的小岛,这小岛的面积能容一座网球场,圆圆“坐”在最高处的鼻孔窝里,处于惊险的平衡中。就在这时,鲸头稍稍前栽,下面卵石哗哗滚到一边,J感到脚下一斜,球的平衡危在一线。接着——这头鲸打了个喷嚏。

从远处看,一只圆玻璃球滴溜溜滚下鲸背,像一块滚下山谷的圆石,下滚一路上有很多藤壶,小球硌得跳了几跳,栽进海中,激起几点浪花。如果离近一点,能看见玻璃球内部水、沙、石翻滚,似乎成了搅拌机。内部的确和“搅拌机”类似,J和t在树洞里紧紧抱着头,像两粒玉米在转锅里炒,树洞外面,卵石与泥和水混在一起,一波一波糊过,大块石头被须栏挡在树洞外,但小石和泥土灌进洞来,灌进J的耳朵和鼻子里。

圆圆滚了三滚,掉入海中,不倒翁效应重新起效,这才稳住了阵脚。随后,J又感到一阵失重,看来球向下沉了。他勉强扒住洞口向外看,也看不到明确参照。不过球确实沉下去了,蓝梦要保护他的玩具,将圆圆推离了是非之地。

11

圆圆再次回到水面,已经是第二天,J没想到鲸群大战竟持续了这么久。圆圆在深海稳住之后,J大着胆子想从树洞爬出,但发现自己身上受伤严重,虽不知有没有骨折,但一时半会儿也动弹不得,光线已经很暗,什么也看不出来。J摸到t的手,又随着摸到它的额头、身子,有些地方湿湿的,也不知是不是血。t鼻息稳定,一声不响,小心脏跳着,J只能在黑暗中祈祷他并无大碍。

第二天下午,圆圆再次回到水面,J勉强从洞口爬出来。在偏西泛红的日光里,一切惨不忍睹。玻璃内部已经不再光滑干净,出现很多刮伤,甚至细微的裂纹,从外面看,这个球已经变旧了不少,瀑布消失,水潭也没了,大树的树冠七零八落,未成熟的果子几乎全被打坏,连碎块也找不到几片。

J心想:完了,果然在这里断顿了。现在不但没的可吃,连水也不知去哪里喝,满地石子和泥土,草已经看不出活。J想,那个答案要到来了。

不过J又错了——这一晚并不是最后。J爬下大树,在绝望中大哭了一场,而后狠狠地咬了一口大树的叶梗,J惊奇地发现,叶梗居然是能咬动的,而且饱含汁水。

12

接下来的日子极为艰难。J身上有多处淤肿,似乎还有点轻微脑震荡,t的右臂骨折,其他地方也伤得不轻。地上的草死后,J发现其中一种晒干后颇有韧劲,J将其搓成草绳,又加工了两根木头,给t做了夹板。J开动脑筋,想尽力恢复曾经的秩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水流,J希望重新形成瀑布、小潭与河流,形成蒸腾与汇集循环,否则将没有干净的水喝,另外,说不定一些没死透的草还能重新长起来。庆幸的是,这次灾难并没将还未完全降解的大便翻上来,否则,生态球中的微生物平衡,便可能遭到破坏。

蓝梦似乎知道圆圆中发生的不幸,推动起来格外小心。红梦和蓝梦交替推球,圆圆走得很平稳。虽然日照已经不如以前充足,但温度似乎还能接受。J不知道,鲸队已经赶上了日本暖流,要借助洋流向北去,这是它们祖祖辈辈走过的路。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在日本海附近赶上一波丰盛的食物。

13

鲸群沿北太平洋西岸附近向北进发,这段日子,由于草在灾难之后大量枯死,J仔细研究了草的用途,希望用他那简陋的工具搞一些纺织,但是都以失败而告终。J非常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后来只好把草全部搬进洞中。除此之外,他重新挖好水潭,寄望瀑布重新形成,但阳光的威力显然大不如前。瀑布还是形成了,只是非常可怜,只有细细的一条。以前的水潭常常在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后变得澄清,J和t就用果子壳盛水,盖上盖子,等渴的时候喝。植物蒸腾作用和阳光的热力蒸发,汇集蒸馏水,是玻璃球中制取净水的惟一手段,阳光是背后本质的动力源,离开热带之后,这个动力源大打折扣。很多时间,J都蹲在那道细流之前,直接用果壳罐子接水,如果让水流进水潭,连渗土都不够。水大部分分散在泥土之中,土壤十分潮湿,只是还不能称为泥泞,卵石多有一半沉进土中。J开始更多地待在树洞里,地面这样,待着很不舒服。

t的状况不佳,令人忧心,J把水接好端到树洞里给t喝,将大树叶割成小段,喂给t吃,但t似乎还是难以动弹,只能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J撤去一些洞栏,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洞来。

一天晚上,J正打算睡觉,就觉得远处似有蓝色的亮光。此时,圆圆大概在水下几米深处,鲸群还没有停止前进,红梦稳稳地推着圆圆。和“拼尿”的时候相比,这头母鲸又长大了许多,俨然拥有了海中霸主的气势,而且似乎也稳重了很多。战斗之后,蓝梦受了伤,它依然跟着大队前进,但推圆圆的任务更多地交给了红梦。

蓝梦受伤明显,J能看出来,颇为心疼,这条少年鲸似乎只能勉强跟上队伍,没有多余的力量推动圆圆了,但他还是常常来和圆圆玩儿,他发明了一种游戏:用鼻子慢悠悠喷出一个泡泡,然后想办法让泡泡罩住圆圆。这么做当然基本上都失败了,但有一次,泡泡大小恰到好处,从下面缓缓升上来,与圆圆溶为一体,就像戴上层面罩,气泡与玻璃之间距离大概只有一两厘米,就这么待了几秒钟,气泡又升上去了。

14

一天晚上,J正打算回树洞睡觉——他已养成在树洞睡觉的习惯,因为保不齐又遇上一场翻天覆地——就见远方远远的有蓝色亮光。J见过人类的船队,但多数都离得很远,每到夜晚,红梦都会把圆圆按进较深的水中,这些鲸似乎明白,生态球要依赖太阳运转,但深处的洋流更快。其实夜晚并不只是小鲸在推球,鲸队的每一头鲸几乎都推过球。但J和t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并不知道。这天晚上,J睡得晚,他知道现在是在百米左右的深度,并不太容易看到人类船只。那前面那片亮光是什么呢?

J只是确信大队向北,但走到哪里却完全不知。那片蓝光一点点靠近,几乎占满整个视野,很快,圆圆完全闯入其中,仿佛坠入星海。J睡意全无,他看清楚了,发光的是一只一只小虾,全都轻轻跳着,像一根根自动弹奏的琴弦,海中的确弥漫着奇妙的音乐,圆圆也变成一个音箱,这声音比昆虫振翅还要青脆,如同下起了琴弦雨。

灾难过后,J很久没有如此愉悦过了,漫长的旅程中,他也见过诸多奇景,但这等奇观却也是头一次见到。J很想上去把t抱下来一起看,不过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似乎在很久以前,他读过一条猎奇新闻,讲一种发光虾的奇景,还有照片,他很清楚地记得,新闻中提到了日本。难道现在在日本附近?不过J又想起,那种虾是在浅湾之中,或许没什么关系。

事实上,J想对了一半,的确不是同一种虾,但鲸队的确已经来到了日本附近。

15

这天天亮的时候,J发现海已经浑了。这一路北上,海水一直都非常清澈,现在的能见度似乎已经不到三米。J仔细看去,原来是无穷无尽的浮游小生物,就像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海洋。J终于明白了北上的意义:大餐之地到了。

这一天,J疑心鲸其实就是传说中的饕餮。中国的古人一定亲眼见过鲸吞,否则无法想像出像饕餮那样吃东西的怪兽。鲸队完全停止了前进,像是坐在饭店里。其实,大鲸们早已“开动”,J看到一头鲸在圆圆的面前游过,张开几层楼高的巨口,将一游泳池的海水吸入,然后将滤掉食物的海水吐出。浑浊的海水似乎被一股“清流”冲散,但立即又恢复原貌。J尝试着去体验大鲸的心情,对人来说,那大约相当于空气里到处漂着烤虾球、扇贝肉、晒鱼干、蒸牡蛎、煮螃蟹、……所有东西都去了壳只留肉,想想就让人欲罢不能。J突然想到,在海里这么长时间,从没想过“海鲜”这个词,虽然每天都有无数的“海鲜”从眼前略过。现在球中食物紧缺,看到弥漫整个视野的真“海鲜”,J突然间馋得哭了出来。

这是一场狂欢。J能看到在大鲸所过之处,水出现了短暂的清澈,但很快就恢复了浑浊。J坚信他在食客的眼中看到了幸福,就像第一次面对巨眼时他坚信他看到了温柔一样。海中弥漫着杀戮和死亡,也弥漫着由杀戮和死亡滋养的幸福。J能够深深领会那种幸福,他饥肠碌碌,这是他最为渴望的东西。

就在这时,捕鲸船出现了。

鲸群追逐食物,而人类守株待兔。海洋中无敌的鲸群遭遇了真正的天敌。圆圆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海面,J一心欣赏鲸吞,没注意到远处的船。忽然,蓝梦游过来,用肚子顶着圆圆,一口气沉下五十多米,将圆圆卡在一丛长着美丽紫珊瑚的岩石下面。J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很快就看到斜上方远处的海已经沸腾,颜色也变了,J慢慢意识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蓝梦为什么要把圆圆沉下来。这是一场人类为鲸群设下的鸿门宴,鲸群知道食物的汇集地,而人类则知道鲸群的觅食地。刚吃饱了肚子、本想舒舒服服睡睡觉、散散步的大海兽们,被蓄谋以久的猎杀者打得措手不及。J一开始只看到远处大海变色,而后范围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一只大鲸翻滚着沉入海下,如同坠毁的战机,它身上挂着无数的钩锁,每一个挂点都拖着一道长长的红线,如同飞行表演的飞机尾迹。这只巨物撞在海底,泥沙弥漫,它还在用力挣扎,它的周围形成一张红黄黑的幔帐,最后,钩锁还是崩上力量,将巨兽拉起,这时几乎是一场打捞,那头鲸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J用力地敲打着玻璃,用石块砸,用脚跩,愤怒地大吼,然而他当然什么也做不了。他曾经燃起过非常短暂的被发现、解救的希望,但立即就被这场猎杀的鲜血浇灭。J离得很远,但他能够感受到那惨烈发生的一切。他想着蓝梦、红梦、大母鲸,它们一定在人类的围追堵截下走投无路即将被残忍地拖上陆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气绝。他悲痛欲绝,钩住鲸的每个钩子都像钩在了J身上,鲸受的每一道伤害,他都要承受相同的痛苦,他知道自己不久就将在这封闭的世界中五脏衰竭而死,就像地上枯死的草,但他已经爱上让它飘浮的海洋,爱上与他相伴左右的大鲸。某种程度上,J已经与大海溶于一体。

鲸群损伤惨重,食物聚集的地方是浅海,鲸群无法通过深潜来逃脱,很多只能拼命向深海游,而人类的船只则摆好阵形,迎面截杀。最后,J举目所见已经完全变为浑浊的红色,在一片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游来,啊,是蓝梦,蓝梦脑袋贴上来,与J对视良久,J能读出他眼中眼中的痛苦,最后,仿佛有一滴眼泪从蓝梦的眼底流出,瞬间溶入大海,蓝梦调整位置,轻轻一推,将圆圆推出岩石,在微弱的浮力下,圆圆像蜗牛一下,在粘稠的红色海洋中上浮,J扒在球的边缘,好像看见蓝梦摆了下尾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16

J坐在树顶,把t抱在怀中。t的手臂还没好透,但已经能在一只手两只脚的帮助下爬树,猴子的脚灵活性并不比手差。圆圆浮在海中,只露个顶。鲸群已经走了,圆圆成了一只孤球。J想起最初,自己认定这个生态球是蓝梦的礼物,如同一个工艺品,感觉自己被当了宠物。后来,似乎也的确是被当成宠物对待,虽然这个玻璃球封得严严实实,阻挡了任何照顾的可能(比如从口中剔一绺肉扔进来)。当然,这玻璃球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圆圆,它就像被小男孩儿装进书包隔层的弹珠,与卷笔刀、钥匙、剪子等等杂物以及其他弹珠放在一起,刮得花喇喇。这一路没少被硬物碰撞,各种甲壳类生物、某些鱼类的坚嘴硬鳍。这球在海中实在是个新鲜玩艺儿,一路虽有鲸群保护,依然总有些好奇的小动物过来冲撞。在一次风暴中,圆圆撞上了一艘无人鬼船,那艘船不知何故被抛弃在大海上,船上早已没有一个人,这次撞击带来了实质性的裂缝。

球的内部经过各种大颠小簸,也已经到处是刮痕裂纹。从工艺品的角度看,这的确已经是一个旧东西了,不再好看、好玩儿。J重新思考自己的来路,少年时,他是一个田径运动员,后来考进体校,由于成绩不够顶尖,他早早转型教育,成为体育教练。后来,他似乎开罪了什么人——他已想不起来的人。当然,这也可能是J根据自己的境遇想像出来的,其实在这些日子里,他常常在梦中听到一个词:

流放

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有预谋的流放,那可以说是相当残忍了。不过J似乎没有什么怨气,他已经完全确信,自己的人生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个人——即使不让世人知道,也无所谓。不过世人早晚会知道的——他用石刀在大树上刻下很多文字,纪录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第一句话是这么写的:

我,J,和我的伙伴,黑猩猩t,会死在这里,我们是Jt背靠背组合,你们会找到我们的尸骨,当然还有这棵树,它之前叫板板,现在叫天线杆。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头小鲸,它叫蓝梦。

J每天都在树上画一条线,当答案到来的日子,J会算一个总数。这颗玻璃球只要不在风暴中被摔在礁石上,就有可能飘到岸边,像漂流瓶一样被人捡到,于是成为轰动世界的新闻。会有人知道,有一个人和一只黑猩猩乘着一只玻璃球,与鲸群一起飘洋过海,跨越了大半个地球。J想到这里,去看那条最大的裂缝,现在,这条裂缝已经不那么简单。在这一路之上,早已经有藤壶之类的附着生物粘在圆圆表面安了家,当这条裂缝出现之后,更是有一些神奇动物创造了可怕的奇迹:它们像植物一样长进裂缝,伸出根一样的器官。J想,藤壶可以长在石头上,玻璃也不过是种石头,成份与天然石英类似,所以这也正常,或许有些生物能见碟下菜,根据“座位”分泌出能巩固自己的东西。显然,圆圆被藤壶们“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但J觉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鲸群离开后,J多少有点绝望,只是t的恢复令人欣喜。他在已经衰败的大树上爬上爬下,那么灵活自如,让J不由不心生希望。J心想,每活动一下都要消耗能量,这些能量要从食物中来,食物要从太阳能来,由太阳能经由植物转成果子,或者别的什么能吃的东西。现在,J已经不再叫大树天线杆了,它能啃的叶子已经越来越少,J给它起了个新名字:谢顶叔。J也不知道这谢顶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客观上,他确实摘掉了不少叶子,但主观上,随着纬度越来越高,大树已经严重水土不服,看来要活不下去了。如果大树死掉,轮不到食物和水的枯竭,只说氧气这一条,就将让生态停摆。

J的胃似乎已经饿贯,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勉强接一点水,胃也不怎么抗议。J偶尔对玻璃照照镜子,自己的胡须和头发已经长成扫帚,他想,头发和胡子中储存的能量有什么用呢?随后他就想到了保暖。捕鲸大战之后,圆圆并没离开日本暖流的泛围,自从被蓝梦推出那个石缝,圆圆开始顺着日本暖流飘流,现在已经转向东北,进入北太平洋暖流的范围,每天的太阳依然能为球体内部加温,但显然已经越来越不够用。现在,J和t很可能需要长时间抱在一起,彼此取暖了。

J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冷静。他和t已经不太运动,每天待在山洞中的干草堆里,勉强取暖,J已经将所有气根须都用来纺织,勉强裹在身上,现在,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信念:创造纪录。如果这是一场“荒野生存”,那么,创造一个荒野生存的时间纪录吧——在没有任何现代文明(除了知识)的帮助之下。他坚持每天去取水,每天刻字,刻完就回洞。有一天,他觉得阳光很好,打算多晒一会儿,突然发现地上长出了绿色的东西,似乎有新的植物获得了生长条件,长出来了。J想,或许因为它们,日子还能再多上几天吧。

17

惊喜远比失望要大,地上长的居然是类似土豆的东西,那些植物其实已经长了很久,只是J多数时间待在树上,没去注意过。植物的底下长的是块茎,每个也有二三斤大,一看就知道是以淀粉为主。不知为何,J看到它们竟生出一种活下去的希望。

“t,你能相信吗?咱们或许能够活到终老。”

J坚信,希望是有害的东西。他一度想将这些植物毁掉,但又想起“创造记录”,又想仔细呵护它们了。其实,在那一次最大的动荡之后,原来的草死掉,这些种子获得了生存空间,它们长出嫩黄的小叶,并不引人注目,J回忆了一下,其实之前似乎也看到了,只是那时还有些草没死掉,他就把它们和那些草混为一谈。

J打算在树上刻下重要的一笔。他想来想去,刻下这么一句话:

如果我活下来了,那么这一天就是重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如果我没活下来,我也依然感激。

J对已经蔫得动不了的t说:“老弟,我们有吃的啦,看来咱们会被冻死,而不是饿死,之前的估计错啦!”

J将大树最后的叶子吃光,显然,这棵树在这种气温下已经进入死亡阶段,叶子留着也只能枯萎,枯萎了就不能吃了。现在,大树只剩下一些树枝,真的成了棵秃头树。

这种食物长得像土豆,但比土豆还要管用,它不用煮就能吃,而且富含水份,这样的食物实在是给人以希望:J和t每天能喝到的水实在太少,已经在肾衰竭的边缘。现在看来,结局真的将以冻死,而不是饿死结束了。

J给这食物起了个名字:水土豆。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当J挖出第一颗的时候,他直接叫它土豆,在那时,他突然动了把它煮熟的念头。这个念头在他第一次找东西吃的时候动过,当时立即打消,因为在这个里面生不起火来,即使能生起火,由于氧气补充全靠植物一点一点往外吐,烟也无法散去,很快就会把自己呛闷而死。好在水土豆不必煮就可以吃,而且这种植物大概由于进入了合适的环境,进入了速度惊人的生长期。每天都能见到加长的藤蔓,而且其他地方也冒出了芽,似乎有很多种子生长起来。从方位看,它们似乎发源于曾经的埋粪坑,J不由默默地感谢自己的大便。

18

这种植物似乎喜爱寒冷,J穿上自制的聊胜于无的衣服,去刻字前先拼命活动一番,趁着热劲完成工作,挖水土豆,然后就回到洞中的草垛里,t有了东西吃,似乎非常欢快,现在他的手臂已经痊愈,四处悠荡毫无压力。J看着欢快的t,心中活下去的希望竟然越来越强烈了。他在大树上刻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消息:我又想活下去了。我可能要改变想法,我要开始坚信,我们终将靠岸。对,就是这句话。我要重复一遍:我们终将靠岸。

没想到,靠岸竟来得如此之快。

这天晚上,J和t一起挖完水土豆,回到树洞,计较了一番,J坚决忍住吃了个半饱,而t很想将东西吃完。J想起以前t把果子随意扒到地上,将只吃了一半的果子随意扔掉,后来一直在自己的控制下省着吃,干脆就把水土豆全给了t,t这次吃得哼哼唧唧,显然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J想,偶尔奢侈一次吧,在这大海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为了加强树洞里和洞外的空气交换(外面总是会暖一点),J拆掉了护栏绳,毕竟冻死是更现实的问题。

夜里,Jt一同裹在干草中,依偎取暖而眠。半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圆圆突然不安分起来,J从梦中惊醒,一股强力已经将他按在树洞内壁,J伸手去摸t,只看到外面电光一闪,整个球突然一晃,t直接被甩出了树洞。

“t!Ohmy!”

J喊不出话,他已经自顾不暇,在鲸群大战之后,J在树洞里刻下一些手抓的凹槽,作用类似地铁上的拉手,现在派上了用处,他用全力抓紧凹槽,抓得发酸发痛也不敢放松,因为此时的玻璃球地动山摇,似乎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抛着玩儿,J一旦脱手,就将被甩出洞外摔死。J的眼前漆黑一片,黑暗里电光闪闪,外面风雷大作,声音几乎震破耳膜,J只能张大嘴巴,希望耳朵不被震坏。他的脑子很清醒,由于近日吃得不错,体力也勉强够用,在一片天崩地裂中,J居然觉察出来整个球是在旋转上升,而且越来越快,突然间,J明白了:圆圆卷进了大龙卷风。

这是一场高纬度龙卷风,从远处看过,它就像一支从天上伸到海中的吸管,贪婪地将海水吸到高空,如果J有睱向外看一眼,能在闪电的照亮的间隙看到各种鱼、虾、寄居蟹,以及大量人类排进海里的垃圾,各种各样海里的东西都在玻璃球周围,和玻璃球一起,延着一条像“旋转楼梯”一样的路线上升,离地面越来越高,旋转半径越来越大,球反而越来越稳定,像是一架飞上云层的客机。

J突然发现球稳下来了,一边大喊着t一边拼命爬出树洞,谢天谢地,借着白昼般的闪电,他看见t紧紧地抓在一根树枝上。J爬过去——现在已经没那么困难了——他运动员的能力发挥了作用——终于,J抓住了t的脚。他本来想把t拉回洞中,突然之间,他改变了主意。此时,球的不倒翁特性发挥出来,下面的石头哗啦啦地响,球在摇摆,但没有要颠倒的意思。J分出一丝心担心地面的水土豆,不过这会儿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一直爬到那条树枝的尖端,与t待在一起,这里是圆圆的侧顶部,可以摸到玻璃。隔着玻璃,外面就是闪电。整个球已经被闪电包围,上千米长的电弧像无数把光刀砍在球上,向下望去,能在电光里看到一个水汽围成的黑洞,J晃然间又以为自己在梦中,因为这个黑洞让他想起时空门,仿佛跳进这个门,他就能回到家,回到温暖的床上,那里,妻子才刚刚睡熟。

“让龙卷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J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他周围的空气几乎静止,没有一丝风,一丝雨,一丝电,而在一层玻璃之外就是风雨雷电构筑的地狱。他用双腿夹紧树枝,双臂举向天空,想尽情接纳大自然的愤怒。然而没有一滴雨、一丝风来到他身上,突然间,他觉得很尴尬,这个球内部平静地像卧室,他觉得自己在坐一架摩天轮。

当玻璃球几乎攀上龙顶时,J意识到,下坠即将到来。这里是雷电的老家,水汽带着各种水产,在这里被做成电烧海鲜。J想,或许这里就是时空门的内部,很快,他就能到家了。不过,他在极度的兴奋中意识到,在树上划最后一道的时刻就要到了。J爬到他早就想好要刻最后遗言的地方——一片干净的树皮旁边,摸出随身的石刀,刻下下面的字:

我相信,这是最后的时刻,也是最伟大的时刻,我们被水龙卷送上了云端,来到了雷电的老家。我们将迎来伟大的坠落。再见,这个世界。

——Jt

这是J第一次落款,不由地流下眼泪,泪水中只有激动,并无半点伤心和绝望。不过他想了想,把“Jt”划掉,改成了“tJ”,的确,背靠背是相互信任,面对面才是相拥取暖。

J往回爬,却发现t不见了,借着电光看去,别处也没有,J赶紧爬回树洞,t果然在那里。J一手抱紧t,一手抓紧凹槽,心中澄澈得像那头母鲸的眼睛,一切人所能有的恶念都在雷声中荡清了,一切人所会有的执着也在闪电中蒸发了,有一瞬间,J觉得自己成了佛。希望与绝望像两滴无法相融的金属,竟在虚空中合成了最为坚固的合金,他也说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当下坠开始时,他头脑中跳出一句不知什么时候听来的话:

闪电从东边发出,直照到西边,人子降临也要这样。

19

J不知道是在巨大的撞击中晕厥了,还是在自我升华中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待在草垛里,但草垛没在树洞中,球中的地面倾斜着,草垛就在斜坡最下面。J感到背下面压着毛绒绒的东西,翻身一看,那是t,恰好被他压在身下,除了与自己接触的地方有点暖气,其他地方已经僵硬。

——t已经死了很久了。J和t最终用Jt背靠背的姿势迎接了那个时刻,只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t用生命支付了背靠背的同伴最后的信任。

J放声大哭,悲痛无比,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为什么他现在还活着?

“为什么让我活着!”

他背起t的身子,指着大树骂——大树在他正头顶,一半树根从土中翻起,四人才能环抱的树拦腰折断,正好折在树洞的位置,像地震中断掉的房梁,一个折角悬在半空。——J的泪水滚滚而出。他背着t跑起来,边跑边哭边骂,如果有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会觉得他像一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对J而言,仿佛一个粗心的恶魔毁灭了世界,却不小心落下了他,让他活了下来。

“亏我还叫你擎天柱,你就是个烧火棍,不对,你就是根丧棒,你害死了t,我要你偿命!”

J边跑边跳着脚骂,他的脚感到冷了——地上的石头早已冷如冰,J背着t,跳着大哭,突然背后有两个东西掉下来,他哭着低头一看,原来是两颗水土豆。不知道什么时候,t藏了两个在身上,两个土豆落在石头上,发出梆硬的响声——它们也早已冻硬了。

J蹲下来看看冰块一样的土豆,又哭起来,骂自己,打自己的巴掌:

“是我害死了t,怪我,都是我,t为我垫了背,t救了我。”

J终于哭累了,也跳累了。他其实已经昏迷数日,是被冻醒的。

生态球已经来到了北极圈附近,J这时候才开始观察周围,原来,圆圆真的已经“靠岸”了,只是这儿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到处是白色的冰块。J现在冷了,除了他背着的t,没有任何能御寒的东西了,太阳很低,空气清澈,此时大约是正午,太阳给出了在这个纬度能给予的最多温暖。J不知道玻璃球是怎么到达这里,怎样变成现在这样的,他注意到,之前撞击鬼船时产生的那条裂缝深了很多,藤壶之类的附着生物只剩一点点痕迹,除了这条缝,其他附着生物开辟出来的小缝也都变成了大缝,它们交汇在一个点上,被阳光一照,像一朵绽开的白花。

J想起来了,他们是被龙卷风卷到高空摔下来的,那时候大约还形成了冰雹,之后不知是摔到了海里还是冰上,如果直接摔在陆地上,那么玻璃球应该已经摔碎了。J想起坠落前最后的时刻,心中如闪电般明白干脆,打算接受一切,然而他却没死,而现在却又马上要死,这真是一个狗尾续貂一般的人生。

J被冻得厉害,大脑失灵,所有求生的本能全部解放出来了,他全身剧烈颤抖,猛烈地运动,背着t奔上斜坡,捡起石头,一个一个奋力砸向裂缝中心,然而大部分石头都被冻硬在土地里,他只能一次次下到坡下重复用那些个石头。砸了一会儿,他砸不动了,那个裂缝似乎又坏了那么一点点,他沿着断树爬过去仔细看,发现自己砸出的裂纹都在里面,之前的裂纹全在外面,内外似乎有那么一点打通的希望。

J正想继续砸,突然反应过来了:砸开又能怎么样呢?我真的能砸出一个缺口么?J剧烈地发抖,他的生理机构在拼命地命令:“取暖!取暖!取暖!”

取暖就要运动,运动就要吃,吃水土豆,还有两个水土豆,但已经冻硬了,冻硬了就把它们暖化,妈的,那怎么可能——不过等等!

J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字:

“我要火!”

J怒吼。

他发着抖,把所有枯草全部集中到断树的断节处,半截树洞刚好盛草。“天然的炉膛!”J继续怒吼。他的石刀依然带在身上,去砍了截干枝,在枯草中钻起来,钻了十几分钟,腿几乎冻僵,一丝火星也没有。

这里温度太低了,也没有木孔。

水!J口渴了,往坡上跑着去找湖,一看,湖的确还在,但已经冻成一块干净透明的大冰块了。J用石块砸下一块来,咬在嘴里。现在,无数生理需求都在呐喊,只能谁的喊声最大先满足谁了。J又敲下一大块冰,太阳穿过冰块,折射出一道光斑——光斑十分微弱,然而在J的眼中,却像一道闪电。

闪电从东边发出,直照到西边,人子降临也要这样。

J完全豁出去了,而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他获得了伟大的冷静。这是一段密度极高的人生,每一秒钟的行动和选择都在决定未来。在那一刻,绝望与希望重新合为一体,J想到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想到的办法。

J重新砸出一块大冰,一点一点用手的温度修正它的形状,太冷了他就把冰块放在t的尸身上,自己运动一会儿,然后继续,终于,他做成了一只凸透镜。

J从t身上切下两块皮毛垫手——现在,求生欲已经覆盖了他的悲伤——他举起了透镜,尽力克制发抖的身体,将阳光聚在枯草的草尖上。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在J的腿已经几乎无法动弹的时候,一绺青烟冒出来了,J立即吹气,越来越多的草变黑、在雪里塌倒,一绺青烟变成道青烟,终于,火烧起来了。

“火!”J向天空怒吼。

有火就暖和了。J将水土豆烤融,几口就吞了下去,肚子里有了货,身边有了暖,身上就有力,他继续用石头奋力砸玻璃的裂缝,一次,两次,……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次,火还烧着,烟已经渐渐弥漫,呛着他的喉咙。他已经成了机器,双臂在向身体透支最后一点力量。

在筋疲力尽之后,J又砸了几下,他马上就要倒下了,石头已经失去了冲击力。一次绵软的命中,J的耳朵一直——这一声不太一样!J突然间回忆起小时候打乒乓球,如果球裂了,立即就能听出来。是的,这一声不太一样。玻璃球已经裂开了!

再来!

J调动了最后的力量,现在每一声都比刚才更炸裂,这种变化给了他强大的鼓励。他又砸了十几次,只听“噗”的一声,J用已经由于劳累而模糊的视力,透过烟雾仔细看了看,没错,石头已经击穿玻璃,落到了外面的地面上。

圆圆——这个生态球,从制成之日起,第一次有了内外的物质交换,J也第一次闻到了外面的空气,而最紧要的一点是,越来越浓的烟终于有了出口。

在这一天,J将一个人能达到的最高程度的坚强、冷静和智慧都发挥出来。他拥有了一个在平凡生活中绝不可能想出来的奇特构思,而接下来,他就付诸行动。

他开始不断地为火添柴,同时将池中的冰块扔进火,由于火势还行,冰块迅速变为蒸汽——这正是J想要的。J几件事交替进行,不断用石头将裂缝扩大,去洞口吸新鲜空气,砍柴,添柴,取冰。有些冰块,J捧着烤火融成水后喝掉,喝好了,就将湖中的冰块继续扔到火上。火烧着烧着,将主树杆点燃,J将更多的冰块放进去,玻璃球中除了烟雾,还累积起水雾来。口还是不够大,J开始在烟雾中剧烈的咳嗽。两个半截树在燃烧中彻底断开,上半截塌在玻璃上,玻璃经历着内外冰火两重天,另一截也越烧越大,火苗向上熏着玻璃顶,J心想,必须再加把油。他又在洞口深吸了一口气,找了根点着的树枝,将翘在土外面的树根也点着了,几枝火把用力燃烧,J趴在地上,呼吸仅有的空气。终于,能够听见玻璃咔咔咔挣扎的声音了。

“圆圆,这么长时间,谢谢你。”

20

一艘北极科考船正在一边破冰一边前进。这时,瞭望台上的人发现4点钟方向大约七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奇怪的烟柱,仔细看去,下面还有一个奇怪的球状物,而且还是透明的,球状物里面在着火,烟就是从玻璃球里冒出来的。瞭望官立即报告船长,在讲完看到的事实后他又加了一句:“可能是外星飞船失事了。”

船长听完笑了,说:“画面调过来。”

于是,控制室的人都看到了这个画面:那是个巨大的玻璃球,拉近画面能看清楚,球中已经完全被滚滚的烟、雾充满,三道雄雄燃烧的火焰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在这烟、雾、火中,好像还能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人——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人们在猜测各种可能性,控制室像突然开了静音,这时候,瞭望员那句“可能是外星飞船失事”成了惟一靠谱的解释,大家还处在对此情景的震惊之中,无暇去想外星飞船为什么是个玻璃球之类的问题。而就在这时候,那个充满了烟、雾、火的透明球体爆炸了,有些碎块远远地飞出,圆球的主体像剥掉的桔子皮那样裂成几瓣,烟和雾一涌而出,汇成一朵巨大的黑云腾空而去,在放大的画面中,有人看到了玻璃球中的人——那的确是个人,满脸满头的胡须毛发,皮肤呈黑褐色,身上流着血倒在冰面上,他没有死,似乎还想努力地爬起来。在看到这一幕二十秒钟后,人们的耳朵接收到了一声巨响。

这二十秒已经足够船长思考,他说出了自己的命令:

“调转船头,4点钟方向,瞭望官请报精确坐标,现在,右满舵。”(正文完)

注:世界上最大的鲸大约30米长,并没有幻想故事中写的这么夸张,特此注明。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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