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年届五十的小虎看着老婆陪儿子从饭桌旁起身走进儿子的房间，就放下筷子慢慢站起来，缓缓挪着方步走到客厅，手按住扶手，撑着发福的身体陷到沙发里。这一年多来饭量减了，吃的不多，可饭后还是感觉肚子胀得慌，食气不顺畅，二十多年饭后一支烟的习惯也被迫中止。他展展身体，一只手打圈揉抚着鼓圆的肚子，调匀气息。近几个月家里实行“宵禁”，拒访、禁烟、不能看电视。五月底了，还有十来天儿子就要参加高考。小虎长嘘一口气，食下去了，心却感觉提了上来。他轻轻摇摇头，双手撑着站起来走到阳台，从花盆后面摸出烟和打火机，转到阳台另一边风口的地方，上身微微探出护栏，两手抱握，头往前伸，打了三次火才把烟点着。烟放在花盆后面已经潮了。他深深吸着好久没有享受过的饭后第一口烟，眯上了眼睛。突然，拿烟的手刺痛了一下，睁开眼一看，这一口吸下去半支烟，烟灰掉落烫了手指。十八楼的景观视野很好，此刻花园里长年与业主争执的广场舞大妈消失了；熟悉的“苍茫的天涯是我的路，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的歌声听不到了；“拆拆”市长主导的大规模市政建设工程暂停了；路上的车水马龙也断流了。出奇的寂静让小虎觉得怪异，恍惚处在了一个快速膨胀的空洞中央，神正在被抽离身体。一阵眩晕袭来，小虎下意识地慢慢往后退，远离了危险的护栏边，再退......
“小虎，快些哇。六点咧。”
小虎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母亲正背身带上房门出去。
他快速打理好自己，收拾了桌上的书本，挎上书包出门。寒风吹来，脸马上就冻僵了。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戴好手套，跨上自行车。
“小虎。不吃饭咧？”母亲的喊声消失在了身后。
今天不用在家吃早饭，同学海德会在早锻炼完从校食堂买一个馒头给他，最让他惦记的是馒头里夹的咸菜。早锻炼米跑完，咬一口，那滋味一想就咽口水。这馒头夹咸菜味道独特，不是天天可以吃到，也不是人人可以买到，只有校运动队的同学才定量供应。小虎迎风骑着车子，边咽着口水，已经可以看到学校大门柱上悬挂着的“太原五中”的牌子了。这是一条笔直的大下坡路，直冲着校门，不用踩就可以冲进学校，但是没有人敢这样做，因为路的尽头与校门之间横着一条青年路，上下学的时候人和车都很多。小虎习惯性地刹了闸，减慢车速，到了青年路边从车子上下来，左右看看。今天来的早，路上人车稀少，路两边成排的合欢花树随风摇摆着干枝。小虎推着车子走进校门。
五中是全国重点中学，德智体全面发展，历年高考升学率名列全省前茅。自从高一考上五中，小虎就感受着名不虚传的“重点”。在大营盘小学和十二中的时候，没有费多大力气，一直是学校里的尖子，上了五中两年多来成绩却始终排在班里中下水平，这让他很是想不通，刻苦再刻苦成绩也不见实质性提高。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在小学初中也是校田径队的，到了五中根据测试成绩都没有资格入选。他在的高92班里美林同学是全省中学生百米纪录保持者，海德同学是七项全能记录保持者，红卫同学是蝉连“三好杯”冠军的校排球队队长，还有校篮球队也是稳坐冠军多年。这让他获得了一些于心不甘的安慰。高三上半学期就要结束了，期末考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例行的一天学习随着下午下课铃声响起告一段落，大家各自安排着自己的事情。女生大多留在教室自习，几个男生跑出去找僻静的老地方抽烟，还有几个同学相约翻墙去与学校一墙之隔的迎泽公园“背政治”，樊宏准备拉上小虎去踢足球。小虎个子不高，但比较壮实，被樊宏认为是后卫的料，只是缺乏训练。
樊宏是高二从十五中转来的。十五中足球队是市里中学生比赛的冠军，他是主力前锋。据说是因为这个特长才转进来，但是五中没有足球队。后来知道他家里有关系，父亲是报社的领导。在他和同学们比较熟悉之后，就常拉着一帮人去踢球。
对足球这项运动，班主任文老师从开始就不赞成。她认为每次一大帮人抢一个球，体力消耗大，耽误时间和精力不说，还有危险，经常在班上明令禁止组织去踢足球，有几次还点了樊宏的名。樊宏觉得自己是转来的，学习成绩一般，需要发挥自己的特长，组织大家参加这项在五中没有开展的运动，既能很快和同学打成一片，当然也能秀秀脚法。每次被文老师点名后消停几天，脚就发痒了。
樊宏走到讲台边，做了一个漂亮的凌空抽射动作，小虎和几个同学就默契地跟着出去踢球了。
紧张学习的日子过得很快，明天就是元旦了。下午一下课，文老师走进教室，估计是要通知放假的事，大家立刻安静下来。文老师走上讲台。“樊宏。”一开口就点了樊宏的名。大家的目光聚向了樊宏，他从容地站起来。文老师接着说：“报纸带来了吧？给大家读一读吧。”樊宏从书包里拿出报纸展开读起来。
“红烛虽小，精神永存。记太原市第十五中学校池越忠同学的英雄事迹......”
“年12月9日，池越忠同学在迎泽公园抢救落入冰窟的两名儿童，不幸遇难。省市团委追认池越忠同学“三好学生”、“共青团员”。薄一波同志题词“红烛虽小，精神永存”，号召向池越忠同学学习。”
樊宏读完放下报纸，文老师对他点点头说：“坐下吧。”语气很平和，一改往日点名的口吻。宣布完学校放假通知后，文老师嘱咐大家好好复习，注意安全，向池越忠同学的精神学习。精神两个字说得很重。
事情发生在一墙之隔的公园，大家当天就听说了。各种传闻猜测推断交织在一起，引出一个普遍的疑问：半下午上课时间“她”去公园干什么？报纸的报道又一次掀起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
元旦过后，一切照旧。课余时间围绕着“救人”事件，樊宏成了焦点人物。他爸是报社的，又从池越忠就读的十五中转来，估计还认识池越忠，所以大家都认为从他那儿可以听到些故事。接下来的几天，樊宏讲述了他打听到的消息。获救的两名儿童余斌、王锐是大营盘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事发当天还有另外两名同学一起去公园玩。公园工作人员王志胜参与了救援，是他把溺医院抢救。大家听说获救的是大营盘小学的学生就联想到了小虎，知道他在大营盘小学上过学。过了几天小虎也带来了消息。另外两名小学生叫陈晋、吴刚。当天四个人约好去公园抓几条鱼，准备送给即将调走的一位老师，在冰面寻找鱼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事情渐渐平息下去，学习的沉闷气氛蔓延着。
这天下午下课后，教室里充斥着桌椅板凳杂乱的挪动声和夸张的长吁短叹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樊宏，踢球去。沉闷就此打破，大部分男生一起奔向操场。大家手心手背分边，拉开架势，象一群脱了缰的青马，盯着球左突右撞地开踢。樊宏保持着专业球员一贯的风度，秀着漂亮的脚法，盘带过人，一马当先。同边的小虎后防得力，严防死守，不给对方留一丝机会。十几分钟下来，樊宏已上演帽子戏法，比分3：0。对边的人被逼急了，充任前锋的美林更是觉得脸上无光，从来就没有尝过落后的滋味。球到脚下顺势朝着对方球门一个大脚开出去，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球，瞬间甩掉了所有的人。眼见后防只有小虎一个人，心中提劲，脚下生风，冲着球飞奔过去。小虎一看这情形，也飞奔向球，颇有二龙争珠之势。突然一声闷响，两人迎面撞到了一起，小虎飞出去五米开外，仰面跌落，美林也同时滚出去七八米。场上所有人都惊呆了。等缓过神来大家才冲向二人。那边美林被扶持着翻身晃晃悠悠坐起身，这边小虎在推晃和呼叫声中没有一点反应。看着小虎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大家都慌了。这时美林从人缝里挤进来，大喊：“快送校医室。”说着就蹲下抓住小虎的胳膊往背上拽。大家七手八脚把小虎架到美林的背上，有扶腿的，有扶肩膀的，有托屁股的，裹缠着跑向校医室。有几个同学已经跑在前面把门敞开，美林背着小虎冲进去，转身把小虎放在床上，自己顺着床边瘫坐在了地上。“让开让开。”校医拨开人群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就伸手去掐人中，另一只手拨开小虎的眼睛观察。大概有一分钟时间，小虎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校医挪开掐人中的手俯身把耳朵贴在小虎的胸前。片刻起身长出一口气，转头气冲冲地说：“哪个班的？叫班主任来。都出去。”大家默不作声地出了校医室，美林被人搀扶着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文老师已急冲冲地向这边赶过来，大家往两边闪躲开，文老师快步走进去。
二十几分钟后，救护车驶来，掉头倒停在了校医室门口。车门打开，两个医生下来，从车厢里抽出担架抬进了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过了一会儿，小虎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被抬上了车。校医和文老师也跟着上了车。文老师探出头面无表情地对大家说：“都回去吧。医院。”说完重重地关上车门。一阵刺耳的鸣笛响起，救护车喷着青烟去了。
后来听医院，在抢救室外蹲守了一夜。
临近期末考试的学习本就很紧张，“撞人”事件又添了一份不安。班里彻底消停了，课余时间全呆在教室自习。文老师找每一个同学都单独谈了一次话。
王戈是班上的球迷，大家开玩笑说他长了两条足球腿。他医院的大夫，于是就成了小虎住院期间的消息来源，每天都会带来一些小虎的近况。
小虎当时胸部受到猛烈撞击，造成暂歇性气闭，后脑着地导致严重脑震荡，加上脑部缺氧，入院抢救后三天才苏醒过来，逐渐恢复了意识。医生诊断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比如头晕，记忆力减退等。期末考试临近，再开学更加需要脑力和体力备战高考，这让老师和同学都很为小虎担心。小虎的家长更是焦虑，高考都是其次，最怕造成身体上的损伤。
得知这些情况，同医院看看小虎，开始商量探视的事。学习紧张，文老师又管得严，大医院，人不能多，一次只能去三四个，其余的人做好掩护工作。王戈因为家里的关系，和医生护士都认识，方便进入病房，几乎每次都带队。美林天天医院，到了病房却不进去，就守在门口等大家出来。探视行动文老师自然是知道的，经常在自习时间来教室巡查的时候，心知肚明地看着几张空的课桌，安慰大家说：“好好复习，尽量少打扰张小虎同学。”
学习的日子过的很快，医院又让大家觉得日子很慢。纠结中王戈带来了好消息：过两天小虎就可以出院了。第二天，几个同学按照排期，去探视小虎。不在名单里的海德坚持要跟着去。他说：“今天我得去。”说着从抽斗里拿出饭盒，“我给小虎带了饺子。”
小虎出院了。按医嘱还需要在家继续修养，看恢复的情况才能决定返校上课的时间。听文老师说恢复的还不错，大家就开始讨论下一步对小虎的缺课问题，很快决定每天派一科的课代表和一名同学去家里给小虎补课。补课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前一天，期间课代表都反映每次去补课，小虎只是听，不说话也不做笔记，间或还迷上眼睛打个盹。这让大家更担心了。
期末考试开始了，第一门是数学。文老师走上讲台，一边整理试卷一边宣布考试纪律。这时候教室门慢慢开了，小虎和他妈出现在门口。小虎穿着棉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脖子里还围了又厚又长的围巾，他妈手里提着他的书包。面对小虎这突如其来的出现，教室里顿时陷入沉寂。文老师带头鼓起了掌，掌声就响成了一片。小虎漠然地看着大家，象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伸手拿过母亲手里的书包，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表情，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小虎的母亲说：“他非要来。”说完一边退一边带上门，门快合上的时候，向门里沉沉地弯下了腰。
考试期间，小虎的母亲每天都陪他来学校，守在教室门口，考完再陪他回家。小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和几个同学目光碰撞，随即就避开。三天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放寒假前一天，文老师照例要宣布成绩和放假注意事项。上课铃响过，大家都安坐在座位上静候。过了十几分钟，在大家的揣测议论声中文老师才走进教室。
“起立。”值日班长喊。
“请坐。”文老师说。
大家坐下，目光集中在了文老师身上。
“现在宣布成绩。”文老师深吸一口气。“总成绩第一名，张小虎。”
话音未落，教室里响起了将信将疑的惊呼。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小虎今天没来。在一片按不住的吵杂声中文老师宣布完了成绩。
等大家逐渐安静下来，文老师拿出一份报纸，稍微举高了一点儿面向大家展示，指了指报纸，声音有些激动地说：“这是今天的报纸，头版有一篇报道。标题是红烛在这里继续燃烧，记太原五中高92班以实际行动向池越忠同学学习的先进事迹。”教室里一片哗然。大家听到自己的班上了报纸，又惊又喜，边议论边用目光寻找樊宏。
“大家回去找报纸读一读。”文老师说。接着宣布了假期安排，寒假开始了。
报纸报道了小虎被撞后班里同学全力施救，医院探视，精心安排上门给小虎补课的过程，还有班里一些互帮互学的好人好事。塑造了一个向池越忠同学学习的先进集体典型。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在复习复习再复习中倒数着过去了。冒着年七月的酷暑，大家参加了7、8、9三天的高考。
到了公布成绩的日子，一早大红的榜单就张贴在了学校大门边的墙上。字密密麻麻的，一排一排，很长很长，阳光照在上面明晃晃的，榜前人头攒动。临近中午的时候，小虎和海德站在了榜前。人还是很多，只能挤着慢慢排查。小虎在挤出满头大汗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张小虎，总成绩分，全校排名第九。一阵眩晕袭来，小虎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海德。
小虎拿到成绩单，数学85分。三十年后他才知道年高考数学试卷被公认为史上最难，当年全国数学平均分只有27分。
七月底，小虎收到了同济大学建筑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如愿子承了父业。
清风吹过，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小虎又点上一支烟，走近护栏。环顾着眼前这一大片自己投资开发的“灵秀花园”，心想，还是等儿子高考完再告诉他这段故事吧。该洗洗睡了。
后记：
当年获救的余斌年被公诉参与黑恶团伙危害社会，判处死刑。刑前捎话让母亲代他向池越忠纪念碑献花，并嘱咐不要署他的名字。
参与救人的王志胜在余斌被执行死刑后，开始编写关于池越忠的剧本。历时十年，自筹资金万投拍电影《冰裂》，年6月1日公映。
强晋赞赏
人赞赏
人喜欢专业从事白癜风诊疗白癜风优惠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