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陈金洲简直怀疑这个姚清清是个多重人格患者。
奋力拍了几周新戏之后,俨然又回到了从前那副天生我才的样子,该偷不该偷的懒一个也不放过,轮到亲自上阵时,NG十几条才差强人意,下场依旧走路带风,自认演技已是同辈翘楚。
这些他一个小助理能看出来,几个导演自然也不是瞎子。
以何文才为首的资本力量很吃她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劲头,电影嘛,什么商业片文艺片小众大众的,都是卖不出座给自己找的借口,抬头有捷径,低头有饭吃就够了,再去纠结跪着站着、这碗饭是香还是馊,纯属矫情。
至于闻?和其他几个副导组成的专业派,对此也未表现出什么不满,审戏标准就在那,达不到咱们就继续拍,今天不行明儿再来,放在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选秀偶像身上,实在是天大的器重。
喻计程不止一次听到闻?语重心长地对姚清清说,你是女主角,你得把这部戏撑起来,懂吗?她在心里连连替姚清清回应,懂懂懂,闻导说的我都懂。一面又想起闻?私底下朝她发过的牢骚:“嘴上什么都懂,镜头一开狗屁不通。”
闻?同她谈工作时极少提起姚清清,偶尔粗鄙这么一次,让人记忆尤深。她总怀疑闻?虽不知道自己与姚的那些所谓“玩命的大仇”,言谈之间多少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起的。喻计程想说我记仇也不是这么个记法,你爱聊什么都没有关系,又怕对方其实并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说出来反倒尴尬。
拍摄进度过半时,剧组已经隐隐有了些风言风语。
只能说从某些角度来看,“传闻”是来源、且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比如这些风言风语里,有姚清清的二度上位,有喻计程的反客为主,甚至有吴博那所谓的同性绯闻。
后者的起因是梁知宥参加某真人秀时,被节目组安排拍摄了自己的卧室,一经播出,立刻有眼尖的观众发现床头那盏别致的小夜灯曾出现在吴博早期的社交平台相册,暧昧灯影下,还十分玩味地配上了“不知有无”四个字。
在这个万物皆可cp的时代,这四个字仿若凭空宣示主权,迅速在各自粉丝的小圈子中传开,他们给这二人取名“有无cp”,其美名曰官方定锤。
虽然流传度很广,但说白了,但凡红一点的演员,谁没经历过这个呢。两人这头合作拍着戏,一举一动都不乏制作方的宣发造势,粉丝眼里的春灯迷史暗流涌动,在圈里人看来就是一笑。
而对于当事人,这笑也许只能是苦笑。
吴博苦不苦暂且另说,喻计程清楚,梁知宥这种男人,必然是忍受不了蜚短流长任其增涨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有点像自己与那个选秀新人杨寻,各取所需便万事都好,真要奢想予取予求,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打包票,梁知宥家里那盏爱的小夜灯,说不定早被砸开碾碎,喂进当初接下综艺的团队嘴里了。
喻计程看的越清,就越觉得吴博弟弟很可怜。
一次,她与闻?约好驱车去数十公里外的一家汽车影院看电影,途中恰好碰到吴博,站在一片灰扑扑的土堆上抱着手机傻笑,喻计程皱眉看了一会儿,征得闻?同意后便把人喊上了车,打定主意要敲打这孩子一番。那天的汽车影院放的是一部黑白喜剧片,叫《热情似火》,玛丽莲梦露主演的,现场零零落落停了七八辆车,闻?并非初来乍到,开玩笑说:梦露的号召力不弱啊,这破影院头一回有点停车场的样子。
喻计程笑她,但愿姚小姐也是您电影中的梦露。
闻?也不生气,若有所思道:还别说,她NG起来真挺有梦露的风采。
她们在前排谈笑,连带着整个车厢都沾染愉悦的味道,吴博不明就里,却也未至于尴尬,抬头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荧幕。喻计程心里有些想法,暗自犹疑应该从何说起,说话间,车内音响传出滋滋声,福克斯的经典开场配乐响了起来。
上一次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看电影,还是学生时代的费城郊区,几个年轻男女拥挤在粗糙的汽车坐垫上,看一部乏善可陈的西部文艺片,气氛与当下大不相同。喻计程虽爱热闹,也有时会恍然身处热闹中心不知如何自处,偏偏此刻微小的静默,能填补人内心弯曲缝隙中的满足。
身后吴博自影片过半频频笑出声,喻计程疑心他已经到了看山不是山,看什么都是水的地步,一切偶然的消遣都心怀甜蜜恋情。这电影她看过许多遍,再怎么别开生面,也做不到每一个笑点都悉心捧场。
她轻咳一声,对吴博说:我突然想起……你猜影帝最喜欢的演员是谁?就这部片子里的,她指指荧幕。
影帝是大家在人前对梁知宥的敬称(除了闻?一贯的全名),倒也并非吹捧——当一个人拿过的奖项全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头衔这东西的确比普普通通的名字更具象征性。像喻计程这种机缘巧合走上过顶端的,被叫“影后”百分之八十都是在被黑的时候。
吴博有点紧张,想来是怕从喻计程口中听到梦露的名字。只呆呆笑道,这您怎么知道……
你还小,早些年的综艺访谈,最爱问的就是这些无聊问题,想合作的女星,最喜欢的演员,巴拉巴拉的。
闻?在一旁笑而不语,听她从坊间八卦胡扯到密友闲谈,最后在吴博吞吞吐吐的追问中,告诉他那人最喜欢的演员是杰克·莱蒙。
她感叹影帝的偶像是更强大的“影帝”,仿佛初一入行就有既定的路要走。头顶星光与脚下烟火,人的目光恐怕从来不能两全,路两旁的鲜花小草不自知,想要追随时,总附赠离根的痛苦。
吴博喃喃道,也许鲜花小草的愿望,也是仰望星空呢。
荧幕上的影片已经接近尾声,穿着滑稽女装的杰克·莱蒙与梦露一行人仓皇奔出,即将登上逃离的小船。喻计程心里咯噔一声,突然记起此处结尾时是有一句经典台词的。
果然,那台词响起的时候,吴博从失神中抬起头,缓缓复述了一句: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直到散场回到剧组的路上,喻计程还在为自己那番不知是规劝还是助攻的话而懊恼,返程她换下了闻?开车,既想在山道上疾驰,又并不期望路程那么快结束。闻?就着车内Travis的音乐跟他们讲起比利怀尔德和刘别谦,格格不入中又突然问起,会不会觉得她模仿意味很重。
语调平缓,却是在问喻计程。
后者一时没听懂她的问题,看不见二人表情的吴博却在后排随口答道,不会啊,我觉得闻?姐你想表达的是两个意思。
喻计程没明白,问他,表达什么?
就是闻?姐刚出道的那个电影,《她的不可说》,总被拿来跟《热情似火》比较来着,这片子太老我之前没看过,今天看了觉得一点也不像啊。
听着吴博的话,喻计程十指有些发冷,握在皮制的方向盘上,只觉车内温度都随着指尖流逝进微微轰鸣的车身。在她眼前,透过浓重的夜幕,挡风玻璃上浮现起人前初见闻?时的那通吹捧,沧海遗珠,囿于时代,好像还自顾自痛惜了其没拿到某殿堂级大奖的遗憾。
她暗自加速撞开那抹幻象,像冰冻到极致后返涌上来的热潮,脸颊也开始有些发烫。喻计程在心底说,天呐,我决不是唯一会用这种虚伪话术应酬交际的人,决不是。随即又在心底懊恼:如果她真的看过那部电影,此刻这个车内的夜晚该是多么轻松美妙。
身旁的闻?一言不发,喻计程一面搜罗合适的圆场,一面忍不住想,当初吹捧完,为什么不抽空看看那部片子呢,解说也好,快进也好,终究是有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的。谎言自出口的每一刻起,都是上帝给予宽宥的机会,她没抓住那机会,甚至从未想起那拙旧的谎言。
如坐针毡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把闻?当成朋友。
然而,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梁知宥的不完美暴露得很快。
同性绯闻甚嚣尘上之时,他突然被拍到深夜与某当红女星并行出入酒店。比起虚无缥缈的隔空脑补,大家当然更愿意相信眼前的真实,哪怕是某些大呼梦碎的狂热cp粉,也不会真的蠢到拿自己的设定去套牢那个光鲜的男人。
影帝的团队也不蠢,先静观事件发酵,再于一片猜测声中慢悠悠出来斥责澄清,义正言辞,仿若一切毫不知情。
要说这件事里有谁最可能犯蠢,那必然还是吴博弟弟。爆料刚出时,他整个人状态低迷,心不在焉四个字都写到了脸上,见了喻计程也不怎么搭理,虽说闻?自上次电影的不愉快事件后也不爱搭理她,但不知该说是世故还是修养,后者就是能给人一种绝非有意疏离的错觉。
喻计程也世故,所以吴博对待绯闻的怯怨,闻?悄然止步的亲近,她都能在紧锣密鼓的拍摄中细细捕捉,再为这二人抛出那么些不易为人察觉的忧愁。
是的,喻计程很忧愁,忧愁到无暇去费心自己又抢了姚清清多少戏,甚至连影片杀青后可预见的一边倒口碑,也少幻想了那么一点点。
怎么说,挺没劲的。
孟凡不知是不是最近迷上哪个国学大师,跟她提了好几次,什么月盈则缺、物极必反,凡事不要心急不要冒进。喻计程大言不惭,多呆在这剧组一天都觉得窒息,早拍完早散伙。
此时拍摄进度已过三分之二,孟凡打通些资源,有心以双女主探探投资方的口风,见喻计程毫不上心,自己也觉得没趣。
然而没过几天,事情突然有了最糟糕的转变。
喻计程在剧组突遭意外,摔得一身是血被送下山。整个剧组鸡飞狗跳,从轻伤到不治,各种传闻像砧板滚肉,通通流传一遭。据说某位大佬在听到过于离谱的流言时怒摔了杯子,这才没人再敢过多编排。
孟凡连医院,又陪着喻计程转到了市里,做完手术打上钢板,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
万幸只是锁骨移位骨折。
她摔倒时有轻微的脑震荡,睁眼见到孟凡,第一反应便是呕吐,孟凡哭的更加伤心,顾不上厌弃自己冷血功利,大脑中确实有一半想的是她没拍完的戏。
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意味着什么,也隐隐能猜到此事的结果对病床上的人意味着什么,一深想,就止不住地觉得崩溃。
消息传回蔚县剧组的时候,吴博正坐在光秃秃的山埂上,半个身子被风吹得打颤。身上米白衬衣皱成一团,天亮时,金黄的日光自身后拥住他,轻轻掩去了胸前那片骇然血迹。
闻?过了小半天才想起他,从现场一路寻来,有点担心这孩子的心理状态。问他助理在哪,打算让人领回家休养几天。面前的人神情恍惚,她凑近,听见吴博小声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闻?耳边又响起事发当时,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子,吴博眼睛亮亮的,小狗一样看着她,活像初登戏台的生硬丑角,荒诞陆离,你与那侄子,流言何其多,我哪里不可。
她没想到梁知宥的进退自如给吴博带来的是这样一场教学,他才20岁,不懂圈内名声贵重,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样一个不堪的报复方法。
闻?是个温柔的人,起初并不觉得厌恶,拒绝的话刚出口,就听见窗外喻计程从草垛上摔下来的声音,她急急忙忙起身,带倒了腿边的吴博,小跑几步一把推开窗,正看见墙边的水泥桶砸下来,轧在了摔倒还没站起来的喻计程身上。
报应来了。喻计程缓过来之后笑嘻嘻地对孟凡说。
她乐观地将一切事件归咎于前几日和孟凡“早拍完早散伙”的玩笑,开机时的参拜也不够用心,万物都是必然的隐喻。
——并企图顺带以这样的乐观说服自己。
孟凡忙着跟资方磋商赔偿问题,几次询问喻计程事发经过,都被她冷静地以意外解释过去。
她嘴上说,人倒霉起来,路过水泥桶都会被砸。
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可我喜欢女的,怎么也轮不到你呀。
如果用水泥桶类比她听见闻?说这话时的震惊,怎么着也得十个桶才够吧,只砸断了脖子,这听墙角的代价真是微不足道。
不足为外人道啊……
然而深夜里,当她忍受着术后的疼痛想起一片迷雾般的前路时,还是免不了陷入深深的忧虑。那些风光与意气,好似被戳爆的气球,看上去确有实体,原来比起从前她瞧不上的、属于别人的虚浮气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和孟凡不一样,喻计程没有想过该投什么石、问什么路,从哪里打通关节,又或是拿下哪一位的金口玉言。昨日医生来拆线特意嘱咐,近三个月都不要有太大活动,特护病房一片死寂,从助理到护工,都怕做了她满腔怨艾的出口。
她被世人默认的怨艾在何处呢?闻?手术当天来看过她一次,满口无非休养与宽心,只字不提这个女配角色的归宿。即便如此,这也是二人自汽车电影事件后,最宽裕的私人谈话了。
等我三个月,可以吗?气球委地,留下憋闷至死、永不出口的衷言。
05
第二年春节前后,喻今被查出肝癌晚期,病情来势汹汹,适逢喻计程脖子上的伤刚痊愈,顾不上做祛疤手术,医院里。
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她出道以来最清闲的日子,每天养养伤,读书看报也不爱出门。喻今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复式公寓,委托她操心把旧房子里的东西搬去,横竖不用见面,喻计程欣然应允。那天她打包一叠老旧的字画,绳带未系紧,滚了一卷到地上,是喻今旧作山水图,配字姜夔的一句“暗里忽惊山鸟啼”。喻计程捡起那画,随意卷了卷,脑中想着这首词全文是什么,稀里糊涂接了个电话,里头说喻今突然发病,状况不好。
她重新展开那副画,觉得这样的诗,实在是不该被配在山水画上的,有山有鸟,可本质是惊心,是别离。
对了,下一句可不就是,人间别久不成悲。
病房里的空气比书香酒味更易让人安定,喻今病危了一个多月,前来探望的人逐渐零星。喻计程守着那扇门,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恍然生出父亲已逝的错觉,好容易跳回现实中来,又觉得他们无一不是在催促病床上的人早些上路。两个护工都是纪方敏请的,干活麻利却机械得没半点人情味道,有一次甚至凑上来要给喻计程抹药,说这也是雇主的吩咐。
期间,闻?的那部电影杀青了。她自受伤后再没回过剧组,只从孟凡的喋喋不休中大概知晓过后续,那些自己花了无数个日夜反复琢炼出的戏份,反过来倒成了困扰主创的一大难题。舞台是波峰,是美到极致的闪影,耀眼胜过花的叶若没做成花,便只能为了大体上的和谐忍痛摘去。
大概删了70%的戏吧,孟凡说。还大多是后来即兴的出彩部分。再用用替身,总算圆上了结局。
她讲起这事时多半总是自我矛盾,一面勒令喻计程只当拍了部没头没尾的烂戏,过去便不要多想;一面又常常主动提起,顺带着迁怒无关人士,怨选景,怨场务,甚至怨导演。
你跟那个闻?交情不是不错吗?怎么我打电话去沟通的时候,拒绝得一本正经的。喻计程最怕听到这最后一句,佯装生气,才能换来半刻安静。
等到正月完全过去,快要开春的时候,随着天气转暖,喻今的病情竟然逐渐稳定了下来,他在人前只字不提喻计程的照料,只催促她赶紧复工演戏,莫把时光浪费在无用之处,说的多了,二人免不了大吵一架,喻计程一气之下,干脆住回了公司,医院周边奔波,还接下了之前那部电影的点映。
即便是有着众所周知的意外波折,她仍可算得上是主创之一,再加上团队公关时曾极力渲染她的悲惨遭遇,让喻计程的体面里多了一分为电影增添的噱头。
各色宣发活动她从未露面,喻计程无聊时刷刷网站看坊间差评,自我评选出最恶毒的传言莫过于——她的老演员父亲为替女儿放烟雾弹不惜患癌入院,其次便是说她伤重至毁容,正忙着在那张本就不怎么漂亮的脸上缝缝补补。
喻计程锁骨处的钢板术后月余便已取出,表面疤痕也早就养护完毕。点映晚会上,她着盛装出席,无视各种明里暗里的讲究,按规定时间早早到了现场。等候途中,有先前的工作人员来同她攀谈问候,也有不少未曾与其交往过的人,只敢远远地,朝她可怜的脖颈投去怯怯的一瞥。
期间吴博路过后台,没过几分钟梁知宥也走了过去,不像匆匆而过的前者,他注意到了自在端坐在沙发上的喻计程,表情竟无端有些尴尬。喻计程当然明白为什么,风波过后,影帝和小鲜肉的国民CP依旧屠版,梁知宥似乎也默许了这种相处模式。他们坦诚到何处呢?连吴博在小屋里勾搭导演也成了少年歧路、无关痛痒的小事吗?光里暗里,别人的爱情有来有往,飞驰公路上的女巫,房梁外摔断脖子的小丑,统统只是调剂。
点映快开始时她才见到了姚清清,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年轻漂亮。喻计程没看过样片,主演挨个握手时,才突然好奇她最后有没有如闻?所说的那样,“撑起这部戏”。
当冗长的三个小时过去,片尾职员表终于滚动起来的时候,喻计程扫了一眼台下,好似心头的尘埃与积雪突然一涤而净,她做不来前排职业观众的动情落泪,却也在心底认同这是一部精雕细琢的好片子,所有演员,哪怕是姚清清,都有着不落窠臼的表现。
台下掌声久久不息,喻计程终于分神想了想属于自己的戏份,却被主持人清脆的嗓音打断。
她用夸张又不算出格的词汇热情赞美了喻计程今日的装束,甚至转眼锁定上她颊边的耳环,夸赞其形状别致,结合此前遭遇,是否有凤凰涅槃之意。
喻计程的耳环火红火红的,有半个鸭蛋大小,形状取材自彼岸花,是她的一位独立设计师朋友做的,跟什么涅槃没半毛钱关系。
她的座位跟主持人隔了三四个人,摄影机也没有半点拉近的意思,喻计程今天脾气出奇的好,接到这么个无趣至极的问题,还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顺着主持人的话说下去,换做以前,就算不当面抹人家的面子,也总要绵里藏针嘲讽几句的。也许是最近的寡淡日常让她意识到:自己只是大多数人生活中的一颗遥远星尘,没有浮华灯火时,或许还能好看上那么几分。管他凤凰还是彼岸花,世人想听励志的重生,你又何必要拉人去地狱瞧一瞧。
她正准备开口,坐在主持人旁边的闻?突然发声一笑,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明显是两朵彼岸花吧,静姐你眼神太差了。
叫做卢静的主持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随即迅速换上夸张的大笑,打趣了自己,又熟稔地向观众和喻计程道歉。
喻计程抬眼朝欢笑中的二人看去,其间目光越过心不在焉的吴博和妆容精致的姚清清,许是路程太远,途中还有没完没了的灯光,眼角一涩,竟险些落下泪来。
她对这舞台上的一切生出些无名的抗拒,连带着台下芸芸观众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来之前助理为她准备了一套不温不火的腹稿,避开个人着重祝愿电影市场的未来,是孟凡不希望她违心地自我消费,此刻也被喻计程全然抛却。她懂最独到的报复方法,三言两语化解掉卢静眼拙的尴尬,反而自己为其重新找好了更完美的切入,与众人大谈特谈自己的意外,姿态放到尘埃里,到了最后简直像高校演讲。
点映会结束后,那些先前不敢同喻计程攀谈的同行对她印象大好,纷纷凑上来没话找话,她只听一个自我介绍就耳若蜂鸣,忙找机会避进一间休息室,重重关上了门。
休息室一定今晚还被使用过,桌边放着冷掉的咖啡,价格不菲的沙发上叠放着一条乱糟糟的绒毯。
她在躺椅上坐了一会儿,想着此刻会场内的人应该还没散去,于是又沿着屋角踱步,在靠门处的盆栽里发现了一小截烟灰。
喻计程拐回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果然有一盒开封过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火。
倒也不是很想抽,她安慰自己,又将烟取下来放回了盒子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干脆的开门声,喻计程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屋里,看见她时,罕见的一愣,接着后退一步,顺势将门关上。
房间内气氛空窒,喻计程听见水滴从高处落下打破平静大海的声音,是面前的闻?在说话。怎么躲这来了。她说着,还笑起来,像不觉惊扰的水面反而泛起宽容的波纹。
喻计程在这波纹里丝毫感受不到自在,反而恼怒,她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用上“躲”这个字眼呢?
这点零星的恼怒很快被闻?接下来的举动打消了,喻计程看着眼前的人走到她身边,拿出抽屉里的香烟来抽,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闻?取出来的,正是刚刚被自己放回去的那根。
但愿她不会发现烟嘴上的口红印子,喻计程想。
闻?的头发剪短了些,松松散散披在肩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平平无奇,没有特立独行的姿势,也不会吐华丽的烟圈,却像那些博物馆里的西方雕塑一样和谐应景,每一块肌肉纹理,都摆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碎发与香烟都是这尊艺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喻计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闻?很像她妈,像自己小时候偷穿高跟鞋小礼裙,透过镜子模糊看到的那个面孔。
闻?问她,你愣着想什么呢。她惊慌失措抬头,心说,我在想的东西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二人相对视的眼神很放松,在那支烟的衬托下带些促狭味道,她突然发现闻?的脸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身材也匀称优雅。喻计程很严肃地说,我在想,我为什么干这行呢。
不管此刻是不是真的严肃,她都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交心模样,果然,闻?听到这句话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意一笑,并没有马上接她的话,
喻计程继续说了下去,暮去朝来颜色故呀。
台面上漂亮小花一茬又一茬的,来个比我大的导演脏兮兮窝在工作室抽烟,都能美得把我看愣了,你说,我入这行干嘛呢。
闻?只是笑,那笑容从唇边散播开去,逐渐感染至眼角,又在某一个临界处不唐突地刹住,仿佛在说:恭维话就只捧场到这里啦。她熄了烟,站起身走到喻计程跟前,用左手拿着的金属制打火机碰了一下喻计程耳边那只形状夸张的耳环,看它在乌黑发亮的头顶下若隐若现,薄唇微启,轻轻说了句,小戏子。
喻计程听见闭门声自身后传来,知道人已经走掉,带进的一阵凉风中和了房间内的淡淡薄荷烟味,无论如何都再寻不出一丝旖旎,她在这冷淡氛围中细细琢磨着闻?那句小戏子,简直轻佻得过分。
哪怕是嘲讽她只知见人说人话又如何呢。她想化用电影中的经典台词,那么多人,千千万万媚俗的浮生,你都不去搭理,偏偏要来同我讲这句话。小戏子,小戏子,言语是锻金的火,在荒诞中演练出神奇的变化,那个“戏”字,变成了千古以来常与之并列的另一个字:
小婊子,小戏子,经由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仿佛劈面一个耳光,落脸瞬间却是春风骀荡。
06
那日从点映回来已是深夜,喻计程翻出许久不用的投影,看起了闻?拍的第一部片子,叫做《她的不可说》。
两人曾因这部电影生出不可逆转的龃龉,而后又被喻计程放任。她决意认真补一补,看看这部闻?主动想听她评价的作品,是否真的意义重大。
刚放了个开头,喻计程的电话响了,她随手接起来,听见那头纪方敏请的护工满口焦急,父亲情况急转直下,背医院呼叫器。
她套上外套跑下楼,驱车医院,期间给纪方敏打去电话,哽咽着说喻今快要死了。
母亲深夜被吵醒,开口仍旧冷静清醒,一路安慰喻计程生死有常,都是人生必然。她听着那头宛如电台主播般的嗓音,内心反而愈发躁郁,觉得时光仓促,低头看看手中斧柯烂尽,自己却好像还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鬼。
所幸喻今抢救一夜竟奇迹般的重新稳定,意识断续恢复之间,他问喻计程,主演的那部电影几时公映?言语中已隐隐有了些迷糊兆头。喻计程本想打给纪方敏报个平安,却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又听到他这话,只觉得这二人本性难移也不遑多让,自己做什么都是多余。
她回家医院附近的房子,上楼看到房间仍保持着昨晚仓皇奔出的样子,墙面空空荡荡,只剩电影播放结束后待机的余光。
喻计程把便携投影仪装进背包,打开手机看到闻?清晨发来杭州治白癜风最好的医院白癜风能不能治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