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选择
他还记得，那是个艳阳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和所有带着青春梦想的学子一样，他怀里揣着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来到县一中报到。当他刚办完一切手续将行李放到寝室的时候，父亲单位上的一位领导找到了他：“尹光明，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闵叔叔，您怎么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被这位闵叔叔急匆匆地拽出寝室。
“闵叔叔，出什么事了？”他惊恐地问道。
“快走，到车上再跟你说。”
他慌慌张张地跟着闵叔叔走出校门，上了一辆吉普车。
“快说呀，闵叔叔，出什么事了？”一钻进车里，尹光明便迫不及待地问。他感觉到了一定出什么大事了。
“你爸爸出车祸了。”
“啊！什么？严重吗？”
“不知道，听说是从驾驶室里甩出来的，还有你小弟。”
“啊。怎么会……”尹光明吓得全身都在发抖，话也紧张得说不出来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光明，不要怕，也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坏，李师傅快点。”闵叔叔一边安慰着他，一边催着司机。
闵叔叔虽说是他父亲的领导，但更是他父亲的朋友。闵叔叔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宽亮的前额，白白的皮肤，没有北方人的粗犷，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语，文文静静。一双眼睛好象总在沉思。他是几年前调过来的，一个人，家室还留在外地。平时一下班就跟尹光明父亲泡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聊些什么，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有时尹光明又觉得他们在屋子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
也许，人与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要能在一起，能感应到彼此的呼吸便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他们是不是达到这种程度，尹光明不得而知。但尹光明很喜欢这位闵叔叔。很多时候，闵叔叔从食堂打了饭菜直接到尹光明家来，一起吃，然后，和父亲一起散步，聊天。他说，他已经把这当成家了，懒得再跑到宿舍里去。他干脆把碗筷都搁在尹光明家里。除了睡觉，他不愿回那空荡荡的单身宿舍。他对尹光明也是疼爱有加，尹光明的很多学习用具都是他买的。
此时，他坐在吉普车里也是心急火燎，他是一接到电话就往学校赶的。大约走了2个小时，他医院。
病床靠在窗边，父亲躺在那，正打着吊针，头上缠着纱布，见他们来了艰难地笑了下算是打招呼。小弟好象没什么大碍，正坐在床上玩弄手中的纸牌，看见他们立即溜下床，叫道：“哥。”
尹光明慌忙跑过去抱起小弟问道：“摔到哪儿了？痛吗？”
“现在不痛了。”小弟边说边摸了下贴着纱布的前额。
光明又急忙放下小弟走到父亲床边：“爸，您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又对闵叔叔说，“老闵，谢谢你。”
“说什么呢，重要的是人没事就好。刚才一路上我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现在看来，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咳，好在车开得不快。我正跟张师傅说着话呢，你说，这车门怎么就突然开了呢？”父亲说完又望了眼小弟，“当时还真担心这小家伙有事。”父亲是抱着小弟坐在副驾位子上被甩出来的。
一个星期后，父亲便出了院，可谓有惊无险，但出院时医生还是说了，可能会留下轻微的脑震荡。
那时，社会上正流传着国家将取消退休顶替政策。借此机会，父亲要闵叔叔帮他向单位打了份病退的报告。就是这份报告改变了尹光明的一生。
“我不去顶替，要顶让二姐去。”房间里，尹光明第三次为顶替的事与父亲争吵。这一天是国庆放假。
“你二姐是女的，终究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怎么就和你说不通呢？你这是要气死我吗？”父亲很生气地将洗脸毛巾往脸盆里一甩，水溅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语气缓和地说，“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这个家想想，为你自已想想，我现在经常头晕晕的还怎么上班？再说你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关键是听说退休顶替的政策要取消，万一三年后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回乡下种田吗？那不是白白地要浪费这个指标？”说完，父亲又蹲下身子将毛巾拧干，晾到窗前的铁丝上。然后，背着手，望着窗外，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又何偿不想让你读大学呀，有文化多好呀……”声音充满了伤感和无奈。父亲又在回忆他苦涩的过去。
他不敢和父亲争下去了，他知道再争下去也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虽然从感情上说父亲也喜欢二姐，但她终归还是个女的，就象父亲说的，她是人家的人。这是原则问题。既然二姐不可以顶，那只能是他了，大姐已出嫁，弟妹们年纪更小。尹光明还深知，父亲要他顶替不仅仅因为他是长子，更重要的他还是父亲的最爱。虽然父亲一直希望自已能去读大学，做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父亲更无法接受自已将来因没能考上大学而要在农村种一辈子田的残酷现实。父亲这样做，其实心里也很矛盾，也很痛苦。但他必须这样做，他不敢赌，不敢用儿子一生的幸福去作赌注。
他理解了父亲的一番苦心。他屈服了，决定放异学业，为了父亲的身体，为了父亲这番苦心，为了乡下的母亲少点操劳，为了两个弟弟有更好的学习条件，他没有选择。
他一个人来到江边。
时值枯水季节，江面窄了许多。水浅处，几块礁石已凸出水面，在朗月的照射下发着幽幽的黯光。下游更浅了，那哗啦啦的水声就是从下游传来的，在这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响。阵阵凉风带着山里树叶的清香徐徐而来，又款款而去。他仰躺在沙滩上，十指插在沙石里，插得很深，以至于沙砾擦破了皮肉都不觉得疼，那劲头，仿佛要把整个大地托起来。一双呆滞的目光凝视着静谧的夜空。这时，一只夜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尖叫一声飞进了江对面的树林里。他顺着小鸟飞去的方向，自语道，小鸟呀小鸟，你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有宽阔无垠的天空，随处可栖的树林。而我呢？我难道真的就要在这开始我的人生吗？那我的理想，我的梦，我的大学呢？随后又把目光投向遥遥的太空，心里却在无力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更多点的机会呀？
其实在那个“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时代，当一名工人是很让人羡慕的，特别是对一个生在农村的人，简直就是脱胎换骨。可尹光明不这么想，他认为，人活着要是没有理想，没有自己的追求，什么都靠父母、由别人安排，那人生就会少许多内容，少很多色彩。这样的人生，也许衣食无忧，但总会觉得那不属于自已的。
那时，也是刚刚恢复高考没几年，考大学是所有年轻人最美的梦，他一心只想考大学。
他忽然想起署假在数学老师家里，贺老师跟他说的一些话：“人一生最珍贵的是经历，无论这个经历是给你带来喜还是忧，是成功还是失败，它都可以让你的生命显得丰殷，显得多姿。”在班上他是贺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那天，尹光明也不知道那来这么大勇气，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贺老师家里。他是一路问过去的，他从没去过贺老师家。
他把父亲要他顶替的事告诉了老师。
老师听了先是愕然，继而说道：“如果是家里经济上有困难，你高中的学费我来承担。”
尹光明的心震了一下，随即眼眶热乎乎的。他赶忙掉过头，强忍那滚烫的液体流出来，他再一次打量着老师简陋的屋子。黑黝黝的屋里一张床，右边一只高脚柜，柜子上面有一面镜子，左边墙上挂着几顶草帽和斗笠，墙根放着一排坛子，顺着坛子向里望去，里面还有两间同样是黑魆魆的屋子，一股淡淡的蚊香味从里屋飘了出来。老师说，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共三间，也正是这半边老屋，在当年划成份时，把老师家划成了富农。从此，参军、求学、考试都与老师无缘。其实，贺老师家并不富裕，仅靠他做民办老师的工资和师母卖蚊香的收入养活全家5口人，三个儿子还都在读书，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他回过头来，充满感激地说道：“谢谢老师。不是经济问题，主要还是父亲担心将来没有退休政策了。怕浪费了这个指标。”
贺老师也只能摇头叹道：“千万别不读书呀！不远的将来一定是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又说道：“无知，便平庸。在班上，原本指望你和张志明能考个好大学，现在看来，唉，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贺老师很有才华，却因为家庭出身，被永远拒绝在大学门外。前几年还是经同乡极力推荐才有了这份民办教师的工作。
在这块土地上，有多少才华横溢的人，就因为身份问题而被活生生的埋没掉了啊！
想到这，尹光明的心又翻涌着一股痛，为老师，更为自己。如今，自己所有的幻想也都要破灭了，这一切的一切犹如眼前的江水，滔滔东去，永不再来。他现在只有无奈！是父亲的慈爱改变了他生命的航线。从此，他不仅是父亲生命的延续，还是父亲命运的重复。他的内心象是被人在搅一样难受。
那晚，他躺在江边想了好多，也流了好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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