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岸,日渐微凉,秦淮河畔,秋意已盎然。
秋水长,流尽思量。
听涛声,声声拍岸,独坐窗台,抚纸墨飘香。
望长空,鹰在翱翔。
借月色,蘸一身秋光,聊发惆怅,藏入琅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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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给她念里尔克,一个他崇拜的诗人的诗,她却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他喜欢大声朗诵,念得非常好――声音饱满自信,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头柜上取烟时停顿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诗集。这个浑厚的声音把她送进了梦乡,那里有从围着城墙的城市驶出的大篷车和穿袍子的蓄须男子。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接着大声往下念。孩子们已经睡着很久了,外面,不时有辆车在潮湿的路上擦出些声音。过了一会他放下书,转身伸手去关灯。突然,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三下。她发愣的的明亮眼珠上眨动着的眼睑,看上去出奇的黯淡和厚实。他注视着她。
“在做梦?”他问道。
她点点头,抬手指摸了摸两鬓的塑料发卷。明天是星期五。伍德隆公寓所有四到七岁的孩子一整天都归她管。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看着她,同时用闲着的那只手把床单拉拉直。她脸上皮肤光滑,颧骨突出;这颧骨,她有时会对她的朋友说,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他有四分之一的内兹佩尔塞人血统。
接着她说:“给我随便弄点儿三明治,迈克。在面包上放点黄油、生菜和盐。”
他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想睡了。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她还醒着,正注视着他。
“南,你睡不着?”他非常严肃地说。“很晚了。”
“我想先吃点东西,”她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腿和胳膊都疼,还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了床。
他给她做了三明治,用托盘端过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对他笑了笑,接过托盘时往背后塞了个枕头。他觉得她穿着这身白色的睡衣,医院里的病人。
“真是个有趣的梦。”
“梦见什么了?”他说,上床朝他那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瞪着床头柜,等了一会。然后慢慢闭上眼。
“真想听吗?”她说。
“当然,”他说。
她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抹掉嘴唇上沾着的一个面包屑。
“嗯,好像是一个冗长的梦,你知道的,那种里面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梦,但我现在记不全了。刚醒来时还清楚,现在有点模糊了。迈克,我睡了有多久?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好像是我们在某个地方过夜。我不知道孩子们都在哪儿,但只有我们俩呆在某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湖边。那儿还有一对年纪较大的夫妇,他们提议用摩托艇带我们出去兜一圈。”她笑了起来,回忆着,身体离开枕头向前倾。“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们在上船的地方。结果船上只有一排座位,在前排,有点像张条凳,只够坐三个人。你和我就谁该牺牲自己挤在船的后面争了起来。你说该你,我说该我。但最终还是我挤进了船的后面。那地方真窄,我腿都挤疼了,我还担心水会从船边上漫进来。后来我就醒了。”
“真是个不一般的梦,”他应付了一句,昏昏欲睡地觉得自己该再说点什么。“你还记得邦妮·特拉维斯吗?佛瑞德·特拉维斯的老婆?她说她常做彩色的梦。”
她看了眼手中的三明治并咬了一口。她咽下去,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里面,伸手拍打身后的枕头时,用腿平衡着托盘。她舒心地向后靠在枕头上。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提尔顿河过夜吗,迈克?就是第二天早上你钓到条大鱼的那一次?”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还记得吗?”她说。
她记得。过去几年里她很少想到它,最近却常想起它来。那是婚后的一两个月,他们出去度周末。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泡着一个西瓜,晚饭她做了炸午餐肉、鸡蛋和罐装豆子,第二天早晨,还是用那只烧黑了的平底锅做了烤薄饼、午餐肉和鸡蛋。两次做饭她都把锅给烧糊了,咖啡怎么也煮不开,但这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她记得那晚他也给她朗诵了伊丽莎白·勃朗宁和《鲁拜集》里的几首诗。他们盖了那么多的被子,她的脚在下面动都动不了。第二天早晨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鳟鱼,河对面路上的人停下车来,看他怎样把鱼弄上岸。
“哎?你到底记不记得了?”她说,拍着他的肩膀。“迈克?”
“记得,”他说。他往他那边稍微移了移。他觉得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记住的只是仔细梳理过的头发以及那些对人生和艺术半生不熟的见解,他其实很想忘掉这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南,”他说。
“我们刚上完高中,你还没去上大学,”她说。
他等着,然后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转过头,目光越过肩膀看着她。“三明治快吃完了吗,南?”她仍然在床上坐着。
她点点头,把托盘递给他。
“我把灯关了,”他说。
“要是你想的话,”她说。
他再次栽倒在床上,双脚向两边伸展,直到碰到了她的脚。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试图放松自己。
“迈克,你还没睡着,是吧?”
“没有,”他说。“没睡着。”
“那好,别在我前面睡着,”她说。“我不想一个人醒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她那儿稍稍靠近了一点。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手掌平放在他胸口,他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只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手就落到了床上,他叹了口气。
“迈克?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我的腿好疼,”她说。
“天哪,”他轻声说道。“我刚才都睡着了。”
“嗯,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再和我说会儿话,我的肩膀也疼。但腿特别疼。”
他转过身来,开始揉她的腿,然后又睡着了,手还放在她的臀部。
“迈克?”
“怎么了?南,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要你帮我把全身都按摩一下,”她说,转身面朝上。“今晚我的手臂和腿都疼。”她屈起膝盖,把被子拱起一个包。
黑暗中他快速地睁开眼,又闭上。“哈,成长的疼痛?”
“哦,天哪,正是这样,”她说,扭动着她的脚趾头,高兴自己终于把他从睡眠中拉了回来。“我十岁、十一岁时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我!那时我长得那么快,腿和胳膊一天到晚都在疼。你没这样过?
“没什么样过?”
“你有没有感到过自己在长?”
“不记得了,”他说。
他最终用胳膊支撑起自己,划了根火柴,看了看钟。他把枕头凉的那一面翻上来,又躺了下来。
她说,“你困了,迈克。我希望你愿意聊一会儿。
“好吧,”他说,没有动。
“你只要抱着我,让我睡着了。我睡不着,”她说。
她转向她那一侧,面对着墙,他转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迈克?”
他用脚趾头碰了碰她的脚。
“跟我讲讲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现在想不起来,”他说。“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他说。
“如果你保证告诉我的话。愿意保证吗?”
他又碰了碰她的脚。
“好吧……”她说,仰面舒服地躺着。“我喜欢好的食物,像牛排和脆炸薯泥那样的东西。我喜欢好看的书和杂志、在夜里乘火车和坐在飞机上的那些时光。”她停住了。“当然,没有按照喜欢的顺序排。如果要按顺序排的话我得想一想。但我喜欢坐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你会有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她把腿搁在他的脚踝上。“我喜欢晚上睡晚点,第二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起来。我希望我们能经常那样,而不是偶尔的一次。我还喜欢做爱,喜欢在不经意时被爱抚。我喜欢看电影,过后和朋友一起喝喝啤酒。我喜欢交朋友。我非常喜欢简妮斯·亨德里克斯。我希望每周至少去跳一次舞。我希望总有漂亮的衣服穿,希望在孩子们需要时不用等就可以给他们买衣服。劳里现在就需要一套过复活节的衣服。我也想给加里买一套新的西服或类似的衣服。他够大的了。我希望你也有一套新西服。其实你比他更需要一套新西服。我希望我们有自己的住房,不再每年或隔一年就得搬次家。这是最大的希望了,”她说,“我希望我俩能过一个诚实的生活,不用去担心钱和账单之类的东西。你睡着了。”她说。
“没有。”他说。
“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该你了。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好多东西。”他咕哝了一声。
“嗯,告诉我嘛。我们不就是说说而已吗,是吧?”
“我希望你别烦我了,南。”他又转到他那一侧,手臂伸出床沿。她也转过身来,紧贴着他。
“迈克?”
“天哪,”他说。接着又说:“好吧。先让我伸伸腿,我好醒过来。”
过了一会她说,“迈克?你睡着了?”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但没有回应。她靠着他的身体躺了好一会儿,试图入眠。起先她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靠着他,均匀地小口呼吸。但她睡不着。
她努力不去听他的呼吸声,那让她觉得不舒服。呼吸时他鼻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她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呼气和吸气合上他呼吸的节奏。但没用。他鼻子发出的这种细小的声音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的胸膛也发出一种吱吱声。她又翻了个身,用屁股抵着他的屁股,把手臂一直伸到床的外面,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冰冷的墙。床脚处的被子被拉起来了,腿在移动时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她听见两个人走来,在上隔壁公寓的楼梯。有人在开门前发出一个嘶哑的笑声。然后,她听见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她又翻了个身。隔壁有人冲抽水马桶,稍后,又冲了一次。她又翻了个身,这次面朝上,尝试放松自己。她想起了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的文章:如果身体所有的骨头、肌肉和关节都能完全放松的话,睡眠一定会降临的。她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手臂伸直放在身体的两侧。她尽量放松自己,试图想像自己的腿悬在空中,沐浴在某种薄雾般的东西里面。她翻身面朝下躺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来。她想着嘴唇前面的床单上卷放着的手指。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在床单上。她用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结婚戒指。她翻到自己的侧面,又翻到正面。她开始感到恐惧,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她祈祷能够入眠。
求你了,老天,让我睡吧。
她努力要睡着。
“迈克,”她小声说道。
没有回应。
她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孩子翻身时碰到了墙。她听了又听,但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她把手放在左胸,感到心跳传到她的手指上。她趴在床上,头离开枕头,嘴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她哭了一会,然后爬到床脚处,从那儿下了床。
她在卫生间洗了脸和手。她刷牙,一边刷一边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她把客厅的暖气调高了点。然后,她在厨房的桌旁坐了下来,把脚收进睡衣里面。她又哭了。她从桌子上放着的一盒烟里拿了一根点着。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卧室去拿她的浴袍。
她去查看孩子们。把儿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她回到客厅里,坐在那张大椅子上。她随手翻开一本杂志试着往下读。她盯视着上面的照片,又试着往下读。不时有辆车从外面的街上开过,她会抬起头。每当车子开过时,她都要听着,等着,然后再低头读杂志。椅子边的架子上有一沓杂志,她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曙光初现时她站了起来。她来到窗前。小山冈上无云的天空开始变白。树木和街对面那排两层高的公寓楼在她的注视下显露出它们的形状。天空变得更白了,山冈后面的光线在急剧增多。除了因为孩子中的这个或那个而早起外(她不把这些算上,因为她从来没往外看,只是匆忙地回到床上或去厨房),她一生中没见过几次日出,而那几次还是在她小时候。她确信没有一次像这样。她从未在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画里了解到日出会是这么的可怕。
她等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打开门锁来到阳台上。她掖紧浴袍的领口。空气又湿又冷。周围的景像渐渐显露出来。她一点点地看过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面山顶电台发射塔尖上闪烁的红灯。
她通过幽暗的寓所回到卧室。他在床中央躺着,被子缠在肩膀处,头的一半压在枕头下面。沉睡中的他显得绝望,紧咬牙关,胳膊直挺挺地伸过她这边的床。在她的注视下,房间变得非常明亮,床单在她眼前越来越白。
她湿了湿嘴唇,发出了一点粘滞的声音,跪了下来。她伸出手摊在床上。
“上帝啊,”她说。“上帝,你会帮助我们吗,上帝啊?”她说。
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
雷蒙德·卡佛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吸尘。整所公寓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他正在客厅里忙着,用吸管清理沙发座垫间的猫毛。他停了下来,听了听,然后关掉吸尘器,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这是马尔斯。”
“马尔斯,”她说。“你怎么样?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他说,“嗨,保拉。”
“今天下午办公室里有个聚会,”她说,“你被邀请了,迪克邀请了你。”
“我来不了,”马尔斯说。
“迪克刚对我说了,给你家老头子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把他从他的象牙塔里拖出来,拖到现实世界里来呆一会儿。迪克喝了酒后很搞笑,马尔斯?”
“我在听,”马尔斯说。
马尔斯原来是迪克的下属。迪克总说他要去巴黎写一部小说,当马尔斯辞职去写小说时,迪克说他会在畅销书排行榜上找马尔斯的名字。
“我现在来不了,”马尔斯说。
“今天早上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保拉接着说道,就像是没听见他说的。“你记得拉里·古汀纳斯?你来工作时他还在。他在科学书籍处帮了会儿忙,后来被派出去工作,再后来就被解雇了。今天早上听说他自杀了,他冲自己嘴里开了一枪,你想像得出来吗?马尔斯?”
“听见了,”马尔斯说。他试图回想古汀纳斯的样子,想起一个高个儿、有点驼背的男人,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有着鲜艳的领带和后退的发线。他能想像得出那一震,头猛的向后一甩。“天哪,”马尔斯说道,“咳,听了真让人难过。”
“宝贝,来办公室坐坐吧,可以吗?”保拉说。“大家只是随便聊聊,喝点酒,听听圣诞音乐。过来吧。”她说。
马尔斯能在电话里听见那些嘈杂声。“我不想过来,”他说。“保拉?”窗外的几片雪花从他眼前飘过。在等待回答时,他用手指刮了刮玻璃,并开始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什么?知道啦,”她说。“好吧,”保拉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在奥也莱斯碰个面,一起喝一杯?马尔斯?”
“好吧,”他说,“奥也莱斯,就这样。”
“你不来大家都会失望的,”她说。“特别是迪克,迪克对你很钦佩,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他很佩服你的魄力,他说他要是有你这样的魄力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迪克说像你这样做,没有勇气肯定是不行的,马尔斯?”
“我在这儿,”马尔斯说。“我觉得我可以把车子发动起来。不行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
“就这样,”她说。“奥也莱斯见。如果五分钟里你不来电话,我就从这儿出发。”
“替我问迪克好,”马尔斯说。
“我会的,”保拉说,“他正说着你呢。”
马尔斯把吸尘器放到一边。他下了两层楼梯,走到停在最末一个车位被雪覆盖着的车旁。他钻进车子里,踩了好几脚油门,试着发动。车发动起来了。他踩住油门。
开车途中,他看着人行道上提着购物袋匆匆来去的行人。他扫了一眼飘着雪花的灰色天空,和墙缝与窗台上都积着雪的高楼。他试图把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以备后用。他目前写不出故事来,有点鄙视自己。他找到奥也莱斯,一个在街角、紧靠一家男装店的小酒吧。他在后面停了车,走了进去。他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端着杯酒,来到靠门的一张小桌子旁。
保拉进来时,说了声,“圣诞快乐,”他站起来,上前吻了她一下。他帮她把椅子拉开。
他说,“威士忌?”
“威士忌,”她说。“威士忌加冰,”她对过来开单子的女孩说。
保拉端起他的酒杯,一口把酒干了。
“我也再来一杯,”马尔斯对女孩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女孩离开后他说。
“这地方哪儿不好?”保拉说,“我们总来这儿的呀。”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说,“我们喝完这杯就去别的地方。”
“随你的便,”她说。
女招待端来了酒,马尔斯付了账,他和保拉碰了一下杯。
马尔斯看着她。
“迪克向你问好,”她说。
马尔斯点点头。
保拉呷着她的酒。“今天过得怎样?”
马尔斯耸了耸肩。
“都干了些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我吸尘了。”
她碰了一下他的手,“所有人都让我代问你好。”
他们把酒喝完。
“我有个主意,”她说。“干嘛我们不去摩根家拜访一下。我们还从来没见过他们,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我们可以路过一下,说我们是马尔斯夫妇,向他们问个好。而且,他们给我们寄了张卡,让我们在节日期间过去坐坐。他们邀请了我们。我不想回家,”她终于把话说完,伸手去包里找烟。
马尔斯回想起他出门前封了炉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而后,他想起了窗前飘过的雪花。
“他们上次寄来的那封说他们听说我们在房里养猫的侮辱信,这事怎么讲?”他说。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忘掉了,”她说。“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哦,我们去吧,马尔斯,我们路过一下嘛。”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我们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别打,”她说。“这本身就很有意思。我们不打电话,直接去敲门问好,我们曾在那儿住过嘛。好不好?马尔斯?”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正过节呢,”她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吧,宝贝。”
她拉住他的胳膊,他们出门走进雪里。她建议开她的车,过后再来取他的车。他为她打开车门,再绕到乘客那一边。
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上的积雪和车道上停着的旅行轿车时,他愣住了。窗帘开着,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透过窗户冲着他们眨眼。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他们跨过一堆积雪,向屋前走去时,他扶着她的肘。刚走了几步,就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从车库的拐角处冲出,径直朝他们奔来。
“哦,天哪,”他说道,弯着腰往后退,双手不由得举了起来。他在走道上滑了一下,外套掀了起来,他摔倒在冰冻的草地上,心想这狗肯定会上来咬断他的咽喉。狗咆哮了一阵后,开始嗅马尔斯的外套。
保拉抓起一大把雪,向狗扔去。门廊的灯亮了,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喊道,“巴滋!”马尔斯爬起来,掸了掸身上。
“怎么回事?”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是谁呀?巴滋,过来,伙计,这儿来!”
“我们是马尔斯夫妇,”保拉说。“我们是来祝你们圣诞快乐的。”
“马尔斯?”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滚出去!滚到车库去,巴滋。滚,滚!是马尔斯他们,”男人对站在他身后、正探头往外看的女人说道。
“是马尔斯两口子,”她说。“哦,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看在老天的份上。”她走到门廊前,说,“请进,真冷。我是希尔达·摩根,这是埃德加。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来吧。”
他们在门廊处很快地握了握手。马尔斯和保拉进了屋子,埃德加·摩根关上了门。
“把你们的外套给我,把外套脱了吧,”埃德加·摩根说。“你没事吧?”他对马尔斯说,仔细地看了看他,马尔斯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条狗有点疯狂,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看见了。事情发生时我正好看着窗外。”
这段表白让马尔斯觉得很奇怪,他看了看这个男人。埃德加·摩根四十来岁,头几乎全秃了,穿着休闲裤和毛衣,脚上穿着双皮拖鞋。
“它叫巴滋,”希尔达·摩根宣布道,并做了个鬼脸。“是埃德加的狗。我不能在家里养宠物,但埃德家买了这条狗,他保证不让它进家。”
“他睡在车库里,”埃德加·摩根说。“它乞求进屋来,但是,要知道,我们是不能答应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来。“坐下,坐下,如果你们能在这堆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找到个座位的话。希尔达,亲爱的,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好让马尔斯他们坐下来。”
希尔达清了清沙发上的盒子、包装纸、剪刀、一盒缎带和纸花,她把这些都放到了地上。
马尔斯注意到埃德加在盯着他看,脸上没了笑容。
保拉说,“马尔斯,最亲爱的,你头发上粘了个什么。”
马尔斯用手在头后面摸了一下,发现一根细树枝,就把它放进了口袋。
“那条狗,”摩根说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正在喝热饮和包装那些拖到最后一刻的礼物。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节日喝一杯吗?你们想来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保拉说。
“随便什么,”马尔斯说。“但愿我们没有打扰你们。”
“别胡说,”摩根说。“我们一直……一直都对马尔斯家好奇。阁下,你来杯热的?”
“好的,”马尔斯说。
“马尔斯太太?”埃德加说。
保拉点了点头。
“两杯热饮马上就到,”摩根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他对他的妻子说。“这的确是个机会。”
他拿过她的杯子,去了厨房。马尔斯听见碗碟橱的门“嘣”的一声响,还听见一句像是诅咒的低声嘀咕。马尔斯眨了眨眼。他看了眼希尔达·摩根,她正在沙发一端的一张椅子上稳稳地坐着。
“往这边坐,你们俩,”希尔达·摩根说。她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往这边一点,靠着壁炉。等摩根先生回来后,让他把柴火重新架一下。”他们坐了下来。希尔达·摩根把手放在大腿间,身体略向前倾,端详着马尔斯的脸。
除了希尔达·摩根椅子背后墙上的三张带镜框的小照片外,客厅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一个穿着马甲和双排扣礼服的男子正在向两个打着阳伞的妇人脱帽致敬。背景是跑着马车的中央广场。
“德国呆得怎样?”保拉说。她坐在座垫的边上,抓着膝盖上的包。
“我们很喜欢德国,”埃德加·摩根说,他端着个放着四个大杯子的托盘从厨房出来。马尔斯认出了这些杯子。
“马尔斯太太,你去过德国吗?”摩根问道。
“我们很想去,”保拉说。“是不是啊,马尔斯?也许明年吧,明年夏天。要不就是后年。一旦我们有了钱。也许等马尔斯卖掉点什么以后。马尔斯在写作。”
“我觉得一趟欧洲之行对一个作家来说将会是十分有益的,”埃德加·摩根说。他把杯子放在垫子上。“请自己动手。”他在他妻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马尔斯。“你在信中说你辞了职专事写作。”
“是这样的,”马尔斯呷着他的饮料说。
“他几乎每天都要写点什么,”保拉说。
“是这样吗?”摩根说。“那真了不起。我可以问一问,你今天都写了点什么吗?”
“什么都没写,”马尔斯说。
“现在是节日期间,”保拉说。
“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马尔斯太太,”希尔达·摩根说。
“是的,”保拉说。
“我为你高兴,”希尔达·摩根说。
“你们或许会对我那天听说的事情感兴趣,”埃德加·摩根说。他取出些烟丝,往烟斗里塞。马尔斯点着了根烟,四下找着烟缸,最后把火柴丢到了沙发背后。
“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你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马尔斯先生。”摩根划着火柴,吸着烟斗。“这对你有益,是不是,这类的事情,”摩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把火柴晃灭。“这老兄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同过几年事,我们有一点熟,有些共同的朋友。后来他搬走了,在一所大学接受了一份职务。唉,你知道这些事情的模式――这老兄和他的一个学生搞上了。”
摩根太太的舌头示意了一声不满。她弯腰捡起一个包着绿纸的小盒子,往上面粘一个红色的纸花。
“根据各方面所说,这是一段持续了好几个月的风流韵事,”摩根继续说道。“直到不久前,事实上,准确地说,是一周前。那天――是在晚上――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们已结婚二十年了,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要离婚。你不难想像那个傻女人会怎么反应。可以说是突然的就来了这么一下子。这一通好闹,全家都给卷进来了。她命令他立刻就从家里出去。但就在这老兄往外走的当口,他儿子朝他扔了一个西红柿汤罐头,正好砸在他的前额上。把他砸成了脑震荡,医院。他的情况很严重。”
摩根吸着烟斗,盯着马尔斯。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摩根太太说。“埃德加,真让人恶心。”
“太恐怖了,”保拉说。
马尔斯咧嘴一笑。
“现在,有个为你而准备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迎着那一笑眯起眼睛。“想想如果你能钻进那个男人的脑袋瓜里,你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或者她的脑袋瓜里,”摩根太太说。“妻子的。想想她的故事。二十年后就这样地被别人背叛了。想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想像一下那可怜的男孩所承受的,”保拉说。“想想看吧,他几乎把他爸爸给杀死了。”
“是的,说得都对,”摩根说。“但我觉得你们都没往这儿想。想一想这个,马尔斯先生,你在听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把你的脚放在那个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十八岁女学生的鞋里,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就会发现你故事可能的写法了。”
摩根点了下头,带着得意的神情往后靠在椅背上。
“恐怕我对她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摩根太太说。“我能想像她是哪一种人。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那种专门勾引老男人的。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同情――这个男人,这个追逐者,没有,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说我的同情心全在妻子和儿子身上。”
“这得靠一个托尔斯泰来写和写好这个故事,”摩根说。“比托尔斯泰差半点都不行。马尔斯先生,水还热着呢。”
“该走了,”马尔斯说。
他站起来,把烟扔进炉火里。
“呆一会,”摩根太太说。“我们还没有彼此熟悉呢。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猜测你们来着的呢。我们现在总算见面了,再呆一会吧。这真是个惊喜。”
“谢谢你们的卡片和短信,”保拉说。
“卡片?”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坐了下来。
“我们决定今年一张卡片都不寄,”保拉说。“我忙不过来,似乎在最后一刻再来做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你再来一杯吗,马尔斯太太?”摩根站在她前面,手放在她的杯子上,说。“给你丈夫做个榜样。”
“很好喝,”保拉说。“喝了暖和。”
“对,”摩根说。“喝了暖和。就是。亲爱的,你听见马尔斯太太说的了吗?喝了暖和。这非常好。马尔斯先生?”摩根说完等着。“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喝吗?”
“好吧,”马尔斯说,让摩根拿走了杯子。
狗发出呜呜的叫声并开始用爪子抓门
“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摩根说。他进了厨房,这一次,马尔斯清楚地听见他在把水壶摔到炉子上时诅咒了一声。
摩根太太哼起了小调。她拿起一个包了一半的礼品盒,剪了一条胶带,开始封贴包装纸。
马尔斯点了根烟。他把火柴撂在杯垫上。他看了看表。
摩根太太抬起头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她说。她听了听。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的窗子跟前。“有人在唱歌。埃德加!”她喊道。
马尔斯和保拉走到窗前。
“我好多年没见过沿街唱圣诞颂歌的人了,”摩根太太说。
“怎么了?”摩根说。他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亲爱的。是唱圣诞歌的人。他们在那边,街对面,”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太太,”摩根递过托盘,说。“马尔斯先生。亲爱的。”
“谢谢你,”保拉说。
“非常感谢,”马尔斯说。
摩根放下托盘,端着杯子回到窗前。年轻人聚集在对面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一群男孩和女孩和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年龄稍大个头稍高的男孩。马尔斯能看见对面窗户里面人的面孔――阿特里夫妇。圣歌唱完后,杰克·阿特里来到门口,给了那个大男孩些什么。这群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手电筒的灯光晃来晃去的,他们在另一个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们不会来这儿了,”摩根太太等了一会儿后说。
“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摩根说,朝他妻子转过身去。“说的是什么蠢话!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
“我就是知道他们不会,”摩根太太说。
“我说他们会,”摩根说。“马尔斯太太,这些唱圣诞颂歌的人会不会来这儿?你怎么认为?他们会回来祝福这个家吗?我们让你来下结论。”
保拉贴近窗户,但唱圣诞颂歌的人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她没有回答。
“好啦,大家的兴奋劲都过去了,”摩根说,他回到他的椅子旁。他坐下,皱了皱眉头,开始往烟斗里面填烟丝。
马尔斯和保拉回到沙发上。摩根太太终于离开了窗户。她坐下来。她一边微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杯子。然后,她放下杯子哭了起来。
摩根把手帕递给他的妻子。他看着马尔斯。不久,摩根开始用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马尔斯动了动他的脚。保拉在钱包里找香烟。“你看你搞的?”摩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离马尔斯脚不远的地毯上的什么。
马尔斯准备站起来。
“埃德加,给他们再来杯饮料,”摩根太太边说边擦眼睛。她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我想让他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写东西。我想他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用。我们等你回来后才来讲这个故事。”
摩根收起杯子,把它们端到厨房里。马尔斯听见盘子的哗啦声和碗柜门的乒乒乓乓声。摩根太太看着马尔斯,无力地微笑着。
“我们得走了,”马尔斯说。“我们得走了。保拉,拿上你的外套。”
“别,别走,请留下,马尔斯先生,”摩根太太说。“我们想让你们听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可怜的阿滕伯勒太太。马尔斯太太,你也会感谢这个故事的。那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丈夫的大脑是怎样来处理素材的。”
摩根回到客厅并把热饮递给大家。他飞快地坐了下来。
“告诉他们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亲爱的,”摩根太太说。
“那条狗差点没把我的腿给扯下来,”马尔斯说完后,马上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他放下杯子。
“哎,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摩根说。“我看见的。”
“你知道作家们,”摩根太太对保拉说。“他们总喜欢夸张。”
“所谓笔的威力,”摩根说。
“就这样,”摩根太太说。“把你的笔弯成犁头,马尔斯先生。”
“让摩根太太来讲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摩根说,不理睬正起身站立的马尔斯。“摩根太太和这件事有着密切的关联。我已经给你们讲了那个被汤罐头砸昏了的老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来。“让摩根太太来讲这一个。”
“你来讲,亲爱的。马尔斯先生,你注意听着,”摩根太太说。
“我们得走了,”马尔斯说。“保拉,我们走吧。”
“说到诚实,”摩根太太说。
“那我们就来说说吧,”马尔斯说。他然后说,“保拉,你走不走?”
“我要求你们听这个故事,”摩根提高了嗓音说。“你们如果不听这个故事的话,那就是在侮辱摩根太太,侮辱我们俩。”摩根握紧了他的烟斗。
“马尔斯,别这样,”保拉不安地说。“我想听这个,听完我们就走。马尔斯?求你了,亲爱的,再坐一分钟。”马尔斯看着她。她动了下手指头,像是对他做了个暗号。他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摩根太太开始了。“在慕尼黑的一个下午,埃德加和我去了多特蒙德博物馆。秋天那里有个包豪斯展,埃德加说管它呢,歇上一天――要知道,他正在做研究――管它呢,歇上一天。我们坐上有轨电车,穿过慕尼黑来到博物馆。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来看展览,为了向我们喜欢的几位过去的大师表示敬意,还重访了几个画廊。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我去了趟厕所。我把钱包丢在那儿了。钱包里有埃德加的月工资支票,那是昨天刚从国内寄来的,还有一百二十元的现金,我准备把它和支票一起存进银行。钱包里还有我的身份证。我到家后才发现钱包丢了。埃德加立刻给博物馆负责人打电话。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门前停下一辆出租车。一位穿着讲究的白发妇人从车里出来。她是个结实的妇人,挎着两个钱包。我招呼了声埃德加,就去开门。妇人自我介绍她叫阿滕伯勒太太,她递给我我的钱包,解释说她也在下午参观了博物馆,在厕所发现垃圾箱里有个钱包。为了找到失主,她当然得打开钱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证,从而知道了我们的地址。为了亲自把钱包送来,她立刻离开了博物馆,乘了辆出租车过来。埃德加的支票还在里面,但是现金,那一百二十块钱不见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感激,其他东西都还在。快四点了,我们挽留那个妇人和我们一起用茶。她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就给我们说起她的经历来了。她出生在澳大利亚,并在那儿长大,婚结得早,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现在守了寡,和她的两个儿子一起住在澳大利亚。他们牧羊为生,有两万多英亩的地让羊儿走动,而且,在一年中的某些季节里,会有很多的牧羊人和剪羊毛工人来给他们打工。来我们慕尼黑家的时候,她正在从英国去澳大利亚的途中。她在英国看完她做律师的小儿子后,在回澳大利亚时遇见了我们。”摩根太太说。“她一路上玩了不少地方。她的行程上还有好几个要看的地方。”
“说到点子上,亲爱的,”摩根说。
“好的。这是事情的经过,下面,马尔斯先生,我就直奔故事的高潮,就像你们作家说的那样。突然,在我们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小时,在这个女人讲完她的经历和她在澳洲的历险后,她起身准备离开。她在把杯子递给我时,张开了嘴,杯子掉到了地上,她一头倒在我们的沙发上死了。死了。就在我们的客厅里。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震惊的一刻。”
摩根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天哪,”保拉说。
“命运让她死在我们在德国的客厅里的沙发上,”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开始大笑。“命运…让…她…死…在…你的…客…厅?”他边喘气边说。
“这好笑吗?阁下,”摩根说。“你觉得这很好笑?”
马尔斯点点头,他笑个不停。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控制不住。那句‘命运让她死在我们在德国的客厅里的沙发上。’对不起。后来怎样了?”他好不容易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马尔斯先生,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摩根太太说。“太震惊了。埃德加试了试她的脉搏,但她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没有。她已经开始变色了。她的脸和手都在变灰。埃德加走到电话旁想打个电话。他说,‘打开她的包,看看能不能查到她在哪儿住。’我把目光从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可怜的人身上移开,拿起她的钱包。当我在钱包里看见的第一样东西竟是我的一百二十块钱,上面还夹着回形针呢,想像一下我当时的惊奇和困惑吧。一种彻底的困惑。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
“还有失望,”摩根说。“别忘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失望。”
马尔斯咯咯地笑着。
“如果你真的是个作家,像你自己说的那样,马尔斯先生,你不会笑的,”摩根站起身来说。“你根本不敢这么笑!你会努力去理解它。你会扎到那个可怜的人的灵魂里去设法理解她。但你根本不是个作家,阁下!”
马尔斯咯咯地笑个不停。
摩根把他的拳头砸在茶几上,杯子在桌垫上叮当作响。“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在这间客厅里,现在是说出它来的时候了!真实的故事在这儿,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在摊在地毯上的鲜亮的包装纸上走来走去。他停下来盯着马尔斯看,后者正用手托着前额,笑得前俯后仰。
“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马尔斯先生!”摩根尖叫道。“设想一下!一个朋友――让我们称他为X先生――是Y先生和Y太太的……的朋友,也是Z先生和Z太太的朋友。不幸的是,Y先生Y太太和Z先生Z太太并不互相认识。我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假如他们互相认识,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个故事也就不存在了。现在,X听说Y先生和Y太太要去德国一年,需要有人在他们不在时住那栋房子。Z先生Z太太正在找合适的住处,X先生告诉他们他知道个好住处。但没等X先生把Z先生Z太太介绍给Y先生Y太太,Y他们不得不提前离开。作为朋友的X先生,被委托根据自己的判断把房子租给他人,这包括Y先生和Y太太――我是想说Z。这样,那位……那位Z先生和Z太太就搬了进来,并带来一只猫,Y先生和Y太太后来是在X先生给他们的一封信里得知这件事的。尽管租约里明确说明不能养猫和其他动物,因为Y太太有哮喘病,Z先生和Z太太还是带了只猫进来。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就在我刚才描述的情况里面。如果要说出事实来的话,Z先生和Z太太――我是说Y先生和Y太太搬到Z家后,侵犯了Z的家。在Z的床上睡觉是一回事,但打开Z的私用壁橱,使用他们的床单被套,故意损坏里面的东西,这是不道德和违背租约的。上述的这对夫妻,Z他们,打开上面标着‘请勿打开’的装厨房用具的箱子。打碎盘子,虽然明文规定,在上述的租约里明文规定他们不得使用房主的,也就是Z的私人物件。我强调是私人的,财产。”
摩根的嘴唇发白,他继续在纸上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看马尔斯一眼,嘴巴里喷着呼呼的细喘。
“还有卫生间的东西,亲爱的,别忘了卫生间的东西,”摩根太太说。“用Z的毯子和床单已经是很不对的了,但他们还用了卫生间的东西,翻动储存在阁楼里的私人物件,这就太过分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他试图填他的烟斗。但他的手在发抖,烟丝散落到地毯上面。“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正等着有人来写呢。”
“而且这并不需要个托尔斯泰来写它,”摩根太太说。
“根本就不需要个托尔斯泰,”摩根说。
马尔斯大笑。他和保拉同时从沙发上站起身,向大门走去。“晚安,”马尔斯开心地说。
摩根跟在他的身后。“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先生,你会把那个故事变成文字,而不是垫着脚尖绕着它走。”
马尔斯只是在笑。他触到了门把手。
“还有件事,”摩根说。“我本来不想提的,但鉴于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想告诉你我的两张一套的‘爵士音乐会’不见了。这些唱片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我年买的它们。现在,我强烈要求你告诉我它们去了哪里!”
“凭良心说,埃德加,”摩根太太在帮保拉穿外套时说,“清点完唱片后,你承认你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些唱片的了。”
“但我现在很确定,”摩根说。“我肯定我们离开前见过这些唱片,现在,我现在想让这位作家确切地告诉我们这些唱片的去处。马尔斯先生?”
但马尔斯已到了门外,拉着他太太的手,他急匆匆地沿过道向车走去。巴滋被他们吓住了。狗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跳到了一旁。
“我要求知道!”摩根叫道。“我等着呢,阁下!”
马尔斯和保拉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廊里的那对夫妻。摩根太太挥了挥手,而后,她和埃德加?摩根进到屋面,关上了门。马尔斯把车开上了路。
“这些人都疯了,”保拉说。
马尔斯拍了拍她的手。
“他们真恐怖,”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继续往前开着。雪花扑打在挡风玻璃上。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的路。他正处在一个故事的结尾处。
杰瑞、莫莉和萨姆雷蒙德·卡佛在阿尔看来,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他必须背着贝蒂和孩子把狗弄走。在晚上。做这件事只能在晚上。他只要开车把苏西送到——嗯,某个地方,以后再决定什么地方吧——打开车门,把她推出去,开走。越快越好。做出决定后,他感到一阵轻松。他越来越相信,不管什么行动,有总比没有要强。那是个礼拜天。吃完过了点的早饭后,他从餐桌旁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水池边上。近来什么都不顺。就算不用操心这条烂狗,其他的事也够烦心的了。本该雇人的喷气机公司却在裁员。夏季里,遍地都是国防合同,喷气机公司却在说裁人的事。实际上已经在裁了,每天裁一点。尽管他在那儿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但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安全。他和一些关键人物的关系都不错,那没错,但这年头,不管是资历还是关系,都没什么屁用。如果轮到你,就该你倒霉——没人帮得上你。他们在做裁人的准备,已经裁上了。一次裁五十到一百人。不管是领班管理人员,还是产线上的工人,没有一个是安全的。三个月前,就在裁人开始前不久,他听了贝蒂的话,搬到这个舒适的地方,两百块钱一个月。租赁,外带购买的权利。妈的!阿尔其实不想离开原来的住处。他一直觉得在那里住着蛮舒服的。谁知道搬来才两个礼拜公司就开始裁人?但这年头谁又能知道什么?比如那个吉尔,吉尔在维因斯托可做簿记员。她是个好姑娘,说她爱阿尔。她只是有点寂寞,那是她在第一天晚上告诉他的。她第一天晚上还告诉他说,她不是个随便就跟结了婚的男人鬼混的人。他大约是在三个月前遇见吉尔的,当时有关裁员的事弄得他心情沮丧,神魂不定。他是在“城市和乡村”,那个离他新住处不远的酒吧遇见她的。他们跳了一会儿舞,他开车送她回家,在她公寓门口,俩人在车里面亲热了一番。那天晚上他没有和她上楼,尽管他确信他可以这么做。第二天晚上他才和她一起上楼。
现在他有了外遇,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他不想继续下去,但也不想就此罢手:暴风雨来临时,你也没必要把船上所有东西都扔到海里去。阿尔在顺水漂,他知道他在顺水漂,至于会漂到哪里他却猜不出来。但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事情的掌控。所有事情。就在最近,在便秘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在想年龄问题——这是个他以往把它和老年联系在一起的苦恼。再有就是头上那个小秃斑,他已在考虑换一种发型。他不知道他该拿他的生活怎么办?他想知道。
他三十一岁。
除了要应付这些,还有他小姨子姗蒂四个月前给孩子们(亚历克斯和玛丽)的那条杂种狗。他希望他从来就没见过这条狗,就此而言,也从来没见过姗蒂。那个臭婊子!她总要搞出些新花样,到头来总让他破费。给孩子一些玩上一两天就坏,不得不送去修理的荒唐玩意儿,一些孩子们为此争吵打斗,把对方屎都打出来的东西。老天爷!通过贝蒂,马上就花掉了他二十五块。想到那些二十五块五十块的支票,还有几个月前那张为她车子分期付款开的八十五块的支票(她车子的分期付款,看在老天的份上,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容身之地的时候),想到这些,他就想杀了这条该死的狗。
姗蒂!贝蒂、亚历克斯和玛丽!吉尔!还有苏西这条该死的狗!
这就是阿尔。
他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是该干点什么的时候了,该来点直截了当的。他决定从今晚开始。
他要人不知鬼不晓地把狗骗上车,再找个借口,出门。但一想到贝蒂的那副样子他就浑身不舒服,她会垂着眼皮看他穿衣服,随后,就在他出家门前的那一刻,问他去哪儿呀,要待多久呀等等,用的是一种听之任之的口气,让他加倍地难受。他从来就不习惯说谎。此外,想到要用掉他在贝蒂那里所剩无几的信任,去为一个并非她所怀疑的事情说谎,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么说吧,一个浪费掉的谎话。但是他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说他不是去喝酒,不是去找别人玩,而是为建立家庭新次序迈出第一步,去扔掉这条该死的狗。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想驱散这些念头,让脑子清净一下。他从冰箱里取出半加仑装的冰拉克,拉开铝盖。他的生活成了一团乱麻,全搅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把它们理顺。
“该死的狗。”他大喊一声。
“她一点都不识相!”这是阿尔对她的评价。此外,她还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只要后门没关好,等大家一离开,她就会撬开纱门跑进客厅,在地毯上撒尿。现在那块地毯上至少有半打地图形状的污迹。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杂物间,她会在旧衣服堆里乱翻,以至所有内衣短裤的裤裆都被她咬掉了。她还咬房子外面的天线引线,有一次,阿尔刚拐进车道,就见她躺在院子里,嘴里衔着一只他的富乐绅。
“她是个疯子”他会说,“她把我也弄疯了。我整天跟在后面紧着修都来不及。这个婊子养的,总有一天我要宰了她!”
贝蒂对狗的容忍要好得多,会和狗相安无事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会突然发作,捏紧拳头,朝它“狗日的”、“婊子”的一通乱骂,朝孩子们尖声叫喊,让他们别把狗带进卧室,带进客厅。贝蒂对待孩子也一样。她会和他们和平相处到一定的程度,不处罚他们。但她会突然变得残酷起来,一边抽他们耳光,一边冲他们大喊:“别闹了!别闹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但是贝蒂当时是这么说的:“这是他们的第一条狗。你肯定记得你是多么喜欢你的第一条狗吧?”
“我的狗有头脑,”他说,“它是一条爱尔兰长毛犬!”
下午过去了。贝蒂和孩子们从外面某个地方开车回来,他们坐在阳台上吃三明治和土豆片。他在草地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天几乎黑了。
他冲了个澡,刮完胡子,换上休闲裤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他觉得休息好了,但人有点迟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吉尔。他还想到了贝蒂、亚历克斯、玛丽、桑迪和苏西。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
“我们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贝蒂说。她走进卫生间,盯着他看着。
“没事,我不饿。天热得吃不下饭。”他摆弄着衬衫的领子,“我说不定开车去卡尔店里,打几盘桌球,喝点啤酒。”
她说:“我知道了。”
他说:“老天爷!”
她说:“去吧,我不在乎。”
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去吧,我说了。我说了我不在乎。”
车库里,他说了声“都见他妈的鬼去吧!”一脚踢开放在水泥地上的草耙子。随后他点了根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捡起草耙子,把它放回到原处。正当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次序,次序,”就看见狗来到了车库前,在门那里嗅来嗅去,并朝里张望着。
他召唤她道:“这儿。来这儿,苏西,这里,姑娘。”
狗摇了摇尾巴,仍在原地待着。
他从割草机上方的柜子里拿出一听,两听,最终拿出了三听食物。
“今晚随便吃,苏西,老姑娘,能吃多少吃多少。”他哄着她,打开一听罐头的两端,把一团东西倒进狗食盆里。
他开车转了快一个小时,还是决定不下来一个地方。如果把她随便扔在哪个居民区,马上就会有人通知收容所,要不了一两天狗就会被送回家。贝蒂打出的第一个电话肯定是给县收容所的。他想起在哪儿读到过的故事,走散了的狗能找到几百英里外的家。他还想起了犯罪节目中车子牌照被人记住的场景,不由得心跳加快。在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公众舆论会认为弃狗是件很可耻的事情。他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开到亚美利克河边。这狗本来也该出来放放风,让它知道风吹在背上是什么滋味,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河里涉水或游泳。一天到晚被人圈在一个地方实在太可怜了。堤坝附近看上去很荒凉,周围根本就没有住家。毕竟,他还是希望有人捡到并收养这条狗。最理想的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式大房子,里面住着幸福、举止得体,想要一条狗,迫切想要一条狗的孩子。可是这里没有两层楼的房子,一栋也没有。
他回到高速公路上。自从把她哄上车后,他一直无法看她一眼。现在她安静地趴在后座上。当他拐下高速,把车停下后,她站了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四下张望。
他停在一家酒吧的外面,进去前把车窗都摇了下来。他在里面几乎待了一个小时,喝啤酒,玩滑盘游戏。他一直在想是否要把所有的车门也打开一点。当他来到外面时,苏西坐在座位上,嘴唇翻开,牙齿露在外面。
他上了车,接着往前开。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那个靠近约诺县县界,他们曾经住过,挤满了孩子的居民区。如果狗在那里被人捡到,会被送到伍德兰市的收容所,而不是萨克拉曼多市的收容所。开到那个旧居民区的某条街上,停车,扔出一把她吃的狗屎玩意,打开门,再轻轻助她一臂之力,把她推出去,开车走人。完成任务!这件事就算完成了。
他加速朝那里开去。
经过居民区时,他看见一些住家的门廊里亮着灯,三四栋房子前面台阶上坐着些男男女女。他慢悠悠地开着,来到他旧家跟前时,他慢得几乎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前门、门廊和露出灯光的窗户看着。看着这栋房子,他觉得自己更加脆弱了。他曾在那里住过——多久?一年?十六个月?在此之前,奇科、红泊拉弗、塔科马,、波特兰(在那里认识贝蒂的)、雅基马……托珀尼什,他在那里出生,上的高中。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再没过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想起了在“瀑布”钓鱼和露营的夏季,秋天里,跟在萨姆的后面猎野鸡,长毛犬闪亮的红毛像一盏火炬,出没于玉米地和开着紫苜蓿的田野,当年的他和他的狗都在发疯似地奔跑。他希望今晚他能够一直不停地开下去,一直开到托珀尼什镇砖头铺成的老街上,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左拐,再左拐,在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停下来,然后,不管发生什么,永远永远也不再离开。
他来到街道黑暗的尽头,正前方是一大块空地,街道从右边绕过这块空地。几乎一整条街上,靠空地的一侧没有一栋房子,另一侧也只有一栋,里面一片漆黑。他停了车,不再去想自己该做什么,抓了一把狗食,俯身到后座,打开靠空地一侧的后门,把狗食扔了出去,说了声:“去吧,苏西。”他推着她,直到她极不情愿地下了车。他探身关上车门,开走了,先很慢,然后越开越快。
之后他去了“杜皮”,那是萨克拉曼多回家途中的第一家酒吧。他心惊胆战,在往外冒汗,原以为自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好的感觉明天就会降临,他要做的是熬过这一段时间。
四杯啤酒下肚后,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和拖鞋,拎着箱子的女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把箱子放在两个高脚凳之间。她似乎认识酒保,酒保每次经过她身边时总要和她说上几句,有一两次甚至停下来和她聊了一小会儿。她告诉阿尔她叫莫莉,她不让阿尔帮她买啤酒,但说可以吃他半个比萨。
他对她笑了笑,她回报以微笑。他拿出烟和打火机,把它们放在吧台上。
“那就比萨吧!”他说。
后来他说:“要我开车送你去哪儿吗?”
“不需要,谢谢。我在等一个人。”她说。
他说:“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哦,”她用脚趾头碰了碰箱子,“你是说这个?”她大笑起来。“我就住在西萨克。我哪儿也不去。箱子里面是我妈洗衣机的马达。杰瑞,就是那个酒保,他修东西很有一套。杰瑞说他会免费帮我修理。”
阿尔站起身来,朝她弯下腰时稍微晃了一下。他说:“好吧,再见,蜜糖,回头见。”
“那还用说!”她说,“谢谢你的比萨。我中饭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正在努力减掉一些这玩意儿。”她掀起毛衣,抓起一把腰上的赘肉。
“真不要我送你去哪儿?”他说。
女人摇摇头。
又回到车里,开车,他去掏烟,随后,发疯似地去掏打火机,这才想起来他把它们落在吧台上了。见鬼去吧,他想,送她了,让她把烟和打火机放进那个装洗衣机的箱子里吧。他把这个也算到了狗的头上,又一笔开销。但这是最后一笔了,我对天发誓!现在他愤怒了,现在他总算想明白了,那个女孩其实对他友善得不能再友善了。要不是处在这种心情下,他早就把她弄到手了。但是当你心情沮丧的时候,从哪儿都看得出来,甚至你点烟的样子。
他决定去看吉尔。他在烈酒店买了一品脱的威士忌,爬上她公寓的楼梯后,他在平台上停住脚,调整了一下呼吸,用舌头舔干净牙齿。他嘴里还留有比萨饼上蘑菇的味道,嘴和嗓子眼被威士忌烧得辣辣的。他意识到他想做的是马上去吉尔的洗手间,用一下她的牙刷。
他敲了敲门。“是我,阿尔。”他轻声说道。“阿尔。”他提高了一点嗓门。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拉开锁,想松开门上的链子,但他重重地依在门上。
“等一下,宝贝。阿尔,你不要推,我打不开。好了。”说完她打开门,拉住他的手,审视着他的脸。
他们笨拙地拥抱在一起,他吻了一下她的脸庞。
“坐下,宝贝。这儿。”她打开一盏台灯,把他引到沙发跟前。随后她用手指碰了一下发卷,说:“我去抹点口红。你想喝点什么?咖啡?果汁?一瓶啤酒?我好像还有一点啤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威士忌?你想喝点什么,宝贝?”她靠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可怜的小宝贝,你想要什么?”她说。
“就想让你抱着我,”他说,“这儿,坐下。不用抹口红。”他说,把她拉到他的腿上。“抱着我。我就要摔倒了。”他说。
她用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她说:“你去床那里等着,宝贝,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听我说,吉尔,”他说,“像在薄冰上面溜冰,随时会掉下去……我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两眼肿泡泡的,看她的眼神呆滞,但他更正不过来。“真的。”他说。
她点点头。“什么都别想,宝贝。放松一点。”她说。她拉近他,先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是嘴唇。她在他腿上稍稍转了一下身,说:“坐着别动,阿尔。”她的两只手同时滑向他脖子后面,夹紧他的脸。他顿时觉得整个房间在眼前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她在干什么。她一边用有力的手指固定住他的头,一边用大拇指指甲盖把他鼻子一侧的一个黑头粉刺往出挤。
“坐着别动!”她说。
“不要,”他说,“不要这样!停下来!我没有这个心情。”
“马上就好。别动,我说了!……好了,你看这个,你觉得怎样?你不知道它在那里吧,是不是?还剩下一个,一个大的,宝贝。最后一个了。”她说。
“厕所。”他说着一把推开她,逃脱出来。
家中一片混乱,到处是眼泪。他还没把车停稳,玛丽已哭喊着朝车子跑来。
“苏西不见了,”她呜咽着,“苏西不见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爹哋,我知道。她跑了!”
我的天啦,他心猛地一紧。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别着急,甜心,她可能跑去哪儿逛游了。她会回来的。”他说。
“她不会,爹哋,我知道她不会。妈妈说我们可能要再去找一条狗。”
“那样可以吗,宝贝?”他说,“另一条狗,如果苏西不回来的话?我们可以去宠物店……”
“我不要另一条狗!”孩子在哭,抱着他的一条腿。
“我们可以不要狗,要一只猴子吗,爹哋?”亚历克斯问,“如果我们去宠物店挑狗,我们可不可以要一只猴子?”
“我不要猴子!”玛丽哭喊道,“我只要苏西。”
“大家都松手,让爹哋进屋。爹哋的头非常非常地疼。”他说。
贝蒂弯腰从烤箱里拿出一个盘子。她看上去疲劳、易怒……更老了。她没在看他。“孩子们告诉你了吗?苏西不见了?我已把附近篦头一样搜了一遍,所有的地方,我发誓。”
“那条狗会现身的,”他说,“也许正在哪儿闲逛呢。那条狗会回来的。”他说。
“说真的,”她说,转身面对他,双手放在臀部,“我觉得是出了什么事。我觉得她可能被车撞了。你开车出去转转。孩子们昨晚找过她,她那时就已经不见了。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她。我给收容所打过电话了,给他们讲了狗的样子,但他们说收容车还没有全回来。我早晨还要给他们打电话。”
走进卫生间后,他还能听见她在那里唠叨。他一边往水池里放水,一边在想,胃里有一种痉挛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错误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关掉水龙头后,他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他死盯着水池看。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她大声喊道,“我让你晚饭后开车去找她。孩子们可以跟你一起去……阿尔?”
“知道了,知道了。”他回答道。
“什么?”她说,“你说什么?”
“我说知道了。知道了!好了吧。随便干什么!让我先洗把脸,可以吗?”
她从厨房那里看过来。“说吧,什么鬼东西让你这么心烦?我可没让你昨晚喝醉酒,我让你那样了吗?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就像在地狱里生活了一天,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亚历克斯早晨五点就吵醒我,爬到我床上来,告诉我他爸爸呼打得有多响,都快把他吓死了!我看见你穿着衣服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我告诉你说,我已经受够了!”她快速地在厨房里四下看了看,像是要抓起什么东西。
他一脚踢上门。一切都乱套了。刮胡子的时候,他中间停下来一次,手拿剃须刀,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毫无特征——邪恶,这才是正确的描述。他放下剃须刀。我相信这次我犯了个最大的错误。我相信我犯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错误。他把剃须刀拿到咽喉处,刮完胡子。
他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把我的晚饭放在烤箱里,”他说,“或者冰箱里。我要出门,就现在。”他说。
“你可以吃完饭再去。孩子们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见他的鬼。让孩子们吃饭,他们如果愿意,可以在附近找找。我不饿,天马上就要黑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吗?”她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马上就要崩溃了。我马上就要疯掉了。我疯了以后孩子们会怎样?”她使劲拍了一下滴水板,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泪水沿着面庞往下流。“你根本就不爱他们!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担心的不是狗。是我们!我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该死!——可是你连孩子都不爱!”
“贝蒂,贝蒂!”他说。“天啦!”他说。“不会有什么事,我向你保证。”他说。“别急。”他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我会把狗找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他说。
他冲出家门,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后,连忙在矮树丛里蹲下。小姑娘在哭,嘴里说着:“苏西,苏西”;男孩在说狗也许被火车压死了。他们进屋后,他朝车子跑去。
他焦躁万分地等候着每一个红灯,为加油浪费掉的时间愤恨不已。太阳已沉沉落下,只高出蹲伏在峡谷尽头山峦的顶端一点点。他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天光。
他此后的人生像一片废墟展现在他眼前。即使还能再活五十年——极其不可能——他也不会就弃狗这件事原谅自己。他意识到如果不把狗找回来,他就彻底完蛋了。愿意扔掉一条小狗的男人不值一文。这种男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他。
他两眼紧盯正落入群山的太阳肿胀的脸孔,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他知道局面完全失控了,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他必须把狗找回来,就像前一晚他知道必须丢掉它一样的确定。
“要发疯的是我。”说完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次他从路的另一端开到他扔狗的那块空地,警惕着任何移动的迹象。
“让她还在这儿吧。”他说。
他停了车,在空地上四下搜索。随后,他接着往前开,开得很慢。那栋单独住房的车道上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旅行车,他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穿着高跟鞋的女子带着一个小姑娘从前门下了车。他经过时她们盯着他看着。开出很远后,他拐向左边,尽可能远地查看街道和两边的院子。什么都没有。下一条街上一辆停着的车子旁边站着两个骑脚踏车的男孩。
“喂,”开到两个男孩身旁时他对他们说,“小伙子们今天有没有在附近看见一条狗?白色的,毛茸茸的?我丢了一条。”
其中的一个男孩只管盯着他看。另一个说道:“今天下午我看见很多小孩在那边和一条狗玩。这条街那边的一条街上。我不知道是条什么样的狗。它可能是白色的。有很多小孩。”
“好的,很好。谢谢。”阿尔说。“非常非常感谢。”他说。
他在街道的尽头右转,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街道上。太阳已经落山,天几乎全黑了。住房一栋紧靠着一栋,树木、草坪、电话杆和停着的车子,他感到一种宁静和无忧无虑。他听见一个男人在召唤他的孩子;他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来到亮着灯的门前。
“我还有机会吗?”阿尔说。他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睛里。他有点惊讶。往外掏手帕时忍不住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时他看见一群孩子顺着街道走来。他挥手招呼他们。
“孩子们,你们看没看见一条白色的小狗?”阿尔对他们说。
“哦,见过,”一个男孩说,“是你的狗吗?”
阿尔点点头。
“我们刚才还在和他玩呢,就在街那头。特里家的院子里。”男孩用手指了指,“那头。”
“你有小孩吗?”一个小姑娘大声说道。
“我有。”阿尔说。
“特里说他要把狗留下来。他没有狗。”男孩说。
“不好说,”阿尔说,“我觉得我孩子不会同意的。是他们的狗。只是走丢了。”阿尔说。
他沿着街道往前开。天完全黑下来了,很难看见什么,他又慌张起来,无声地诅咒着自己,骂自己像一个风向标,变来变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这时他看见了那条狗。他知道他已经盯着它看了一阵子。她慢慢走动着,嗅着栅栏边上的青草。阿尔下了车,开始横穿草坪。他猫着腰往前走,嘴里喊着:“苏西,苏西,苏西。“
狗看见他后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他蹲了下来,伸开双臂,等着。他们互相看着。她摇摇尾巴向他致意。她趴下来,把头放在前爪之间,问候他。他等着。她爬了起来。她绕过栅栏,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坐在那里。想到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觉得特别难过。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狗。没完没了的狗。有的狗你还真拿它没办法。关于卡佛,还可以阅读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等小说《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等小说《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等小说《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等小说《取景框》等小说《家门口就有那么多的水》等小说《大教堂》关于旅游,生活和读书,点击上方《湖居太平》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