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之星掠过人间传记体小说

天籁之星掠过人间

(传记体小说)作者:箭平这是四十多年前一个并非虚构的故事,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同窗挚友凌天灏(一)追童星

九岁的天灏我九岁那年,哥哥带我到长沙市中学生歌舞团去玩,我发现给他们用钢琴伴奏唱歌的竟是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异常美丽的小姑娘!苹果一样红润的小脸上大眼睛水灵灵的,还有两条叫女孩子们最羡慕扎着蝴蝶结又粗又长的辫子。她穿着海魂裙裳,弹琴的时候,长辫子上的蝴蝶结和红领巾在胸前飘来飘去,像童话里的花仙子一样。大哥哥大姐姐们唱的每一支歌都是她伴奏的,琴声婉转悠扬,从此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再也不能拂去。回家问哥哥:她是谁?那个弹琴的花仙子!“啊,那颗童星呀,是我同学的妹妹,想听童星的故事吗?”我哥洋洋得意,好像沾了光似的,开始讲童星的故事。上幼儿园的时候,还不识字就会作曲写歌谱了。她学了新儿歌,自己给编上曲调,带领小朋友们唱得津津有味,老师问她:“小朋友,这是你从哪儿学来的儿歌呀?比老师教的还好听!”“我自己做的。”“那你再唱一遍,老师给你记下来。”她居然夺过老师的纸和笔,唰、唰、唰!在纸上写上一串音符,然后有点害羞:“我不会写歌词,只认得‘人口手上中下’几个字。”她上二年级那年,一次音乐课,音乐老师病了,班主任要同学们在音乐教室里自己唱唱歌,做做游戏。谁知老师一走,她就坐到琴凳上去了,打开风琴盖,摇头晃脑边弹边说:“同学们!我教你们唱一首新歌:《合作社里养了一群小鸭子》,请大家打开音乐课本,翻到第×页。”活泼动感快乐的童声合唱响起来:“合作社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小鸭子‘嘎嘎嘎’‘嘎嘎嘎’的叫,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啦……”歌声传到了教研室,把校长、教导主任都引来了,老师们一惊一咋:“不得了啊,‘嘎嘎’、‘嘎嘎’!‘嘎嘎’、‘嘎嘎’!我们麻园岭小学来了一群会唱歌的小鸭子!”校长欢呼:“麻园岭小学大放异彩,领头的是一颗音乐童星!”此后,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音乐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只要是下午的课,常常由她代理。老师逗她:“你这个编外的音乐代课老师要不要发薪水啊!”我要结识她,我一定要结识她:哥你带我去认识她吧。哥不带我去,他说我是一只丑小鸭,好丑好丑!露出与丑小鸭沾亲带故的遗憾。我做梦都想结识这位神童,就问哥哥她叫什么名字,哥哥在我的作业本空页写上:哥,凌天牖。妹,凌天灏。“他们的名字怎么这么难认难写?”我问。哥回答说,他们的父亲是湘雅医学院凌敏猷院长,神经病学专家,这种专家全国还只有三个半,有一人还只获得半个学位呢!“医学家,知识浩瀚无边,所以给子女取的名字:同样无边浩瀚!”“‘浩瀚’是什么意思?”“‘浩瀚’就是:太有文化了!”“我也想做有文化的人,哥,求你带我去认识她吧!”“你?丑小鸭一只!她三岁就会弹琴,五岁就会作曲,七岁参加中南五省少儿乐器比赛就得了一等奖,八岁就当音乐老师了,难道会理你?”我不服气:“哼!我四岁时就会做诗!”我哥大笑起来:“那我把你做的诗读给她和她哥听:‘一个坏人送了一只坏鸡给我的外婆,毒死了我外婆的好鸡!’这就是你不识字时在乡下做的‘瘟鸡’诗,叫做‘瘟诗’!”我不怕我哥嘲笑,我要认识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我先是每星期天到青少年宫去转悠寻她,因为红领巾歌舞团常常在那里排练,可是一直没有碰到,一个团员也没有看见。也许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孩子们吃不饱,没有精力唱歌跳舞了,红领巾歌舞团停止了活动罢?因为我们学校体育课都不上了。我恹恹的,又饿又失望。后来我又听说她住在湘雅医学院北院的大院里,就叫上我的小邻居依依,借故去看她在湘雅医学院读大学的姐姐,一起跑到宿舍大院里密访,情况更不妙,依依看出我的意图:“你怎么老是问‘凌天灏住在哪里?’我的姐姐又不叫凌天灏!”两个小姑娘在医学院的宿舍大院里窜来窜去,没人愿意搭理我们,我只得扫兴而归。第三个办法简单又复杂,我想这次一定能如愿以偿。我知道她在麻园岭小学读书,就给她写了一封巴结童星的信:敬爱的凌天灏大队长:你好!我是建新小学的大队长林和平,我非常迫切地想认识你,与你交朋友,听你弹琴和唱歌。我到青少年宫和医学院找过你,未找到。我们约会吧!×月×日星期天上午九点,我在青少年宫门前等你。我穿一件红花衣,是新的,而你随便穿什么衣,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如果你有事不能来,就往下推一周时间。一定要来!一定!一定!一个非常敬仰你的少先队员于×月×日我把这封信贴上四分钱邮票,寄走了。到了×月×日,我从早上等到中午,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一场雨,淋湿了新红花衣,遭来我妈一顿呵斥。下一个星期我又去等也没来,再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胸前飘着红领巾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在少年宫里出出入入,就是没有她的身影。我终于耐不住了,一天下午放学后,找到麻园岭小学,我在传达室的信架上一瞄:天!我的大雁还在那里沉睡!我们很快就要小学毕业了,要放假了,她不会收到这封信了,我趁传达室的爷爷去打水的一会儿,把这封信偷出,一溜烟逃走啦。这封信由我自己珍藏起来和我的另外两件宝贝放在一起:那时候我哥像很多高中生一样,和苏联朋友用俄文通信,他的朋友叫伏洛佳,我也跟着沾上“洋气”了。伏洛佳的妹妹玛莎送给我一张乌克兰小姑娘的像片,还有一本永远看不懂的俄文故事书,我如获至宝。后来一次涨水搬家,被我妈全弄丢了,我气得哭天抢地找她要赔,我妈只得高高地扬起手掌:“赔!赔你两耳刷子。”我只好绝食抗议,不肯吃晚饭,天还未黑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钻进黑暗的被窝,爬到疲惫沉重的梦乡里寻找我的三件宝去了。我无法找回我的鸿雁,追星梦魂断涨水那一年。那一年我十四岁。一年之后,我与我的童年偶像劈面相遇。年我考入周南女子中学读高中,竟唾手可得逮着了这颗星宿。开学报到那天,我前面站着一位美少女:亭亭玉立,脸红扑扑的,清丽脱俗,杏眼闪着快乐的光芒,她的鼻梁挺拔秀丽(据说那是性格坚强的象征),只见她在报名册上写上三个娟秀的字:凌天灏。我意外兴奋:“你就是凌天灏?我九岁时就认识你啦,音乐神童,威震长沙!”“神童?还发威?在哪里?”她背着书包,手搭凉棚,凌空远望:“我怎么看不见?”回答我的竟是百灵鸟一样金色的鸣声,令人陶醉!我把我追星六年的故事说给她听,她笑得花枝摇曳:“初中你是哪个学校的?看来六年前我们就是好朋友了,知音六年才相遇,比牛郎织女相会要等的时间还长五倍,有点遗憾啦!”她听说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工人文化宫旁边,非常高兴:“我星期天来喊你,我们到文化宫看长沙市工人唱歌比赛彩排去!北郊有几个大工厂的参赛歌曲要我给他们伴奏,你去给我们鼓鼓劲,怎样?”我对着我千辛万苦寻觅到的星辰作出一副阿谀媚态:“好哇,我最会做啦啦队员了,我一定把手板拍烂把脚蹬断!今天回去我就先练拍手板!”(二)天灏教我学唱歌

我和天灏年,国际国内风云变幻,毛主席都准备重上井岗山了。全国备战,学校常常搞防空演习。一天,班长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画了两条一米宽的白色粉笔线,说是练习跳“战壕”,到操场上去搞防空演习比赛时,我们班成绩一定好。下午课间休息时,她把大家赶到走廊上要我们排队轮流跳过那两道印的“壕沟”,我正在做物理作业,接到跳战壕的紧急命令,带着牛顿的重力加速度,飞奔着开赴前线。我猛地一跳,脚下一滑,倒在水泥地上,力和加速度同时消逝了,我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老师和同医院……四、五个小时后我醒来了,看到天灏呆坐在我身边,守着我:“总算醒来了!”她吁了一口气。我哭了,口中念念有词:“呜……呜……呜……我这是在哪?怎么找不到学校了?我们的教室呢?……我还能上学吗?呜!呜!呜!……”她帮我擦去眼泪:“能的,能的,我们还要一起去上大学。”那学期我拉下很多课,期末考试也没能参加,头常常发昏,耳朵里总有“嗡嗡嗡”的声音,好像蚊子在里面安了家。我心中发紧:以为康复后不是一傻子也是一健忘人。天灏来看我,说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幻听,休息得好是能够恢复的。放暑假了,天灏帮我在她爸那里挂了预约号:神经病学专家一个月才看一次门诊,其余时间只教学和搞科研。凌伯伯用小木槌轻轻敲打我的四肢,询问我奇怪的病史:“听说有一位小姑娘‘去从军’,‘跳战壕’摔昏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找不到学校了?’阎王爷对她说:‘这是文曲星哪,我哪敢抓你!’还命令我一定要治好她的病。这么爱学习的小姑娘,我担保你不会有后遗症,书会读得更好!”还告诉我,说他年青时骑马摔下来昏迷两天两晚,“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还很聪明?我们都是‘脑震荡’的病友,我们摔一跤长一智!”说得我笑了,头昏耳鸣的感觉竟神奇般飞逝。看完病出来,天灏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她家看她的钢琴:“你不是说九岁就认识我了么?那还是靠琴牵的红线呢。”她家住在湘雅附二院一栋两层楼小洋房里(住着两位院长),小楼房掩映在夹竹桃和柳树树阴里。她一人有一间房,即是书房琴房也是卧房,营造出高知家庭孩子才有的温馨淡雅的书香气。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挂在墙上:父母兄姊们簇拥着她,众星捧月似的,她最小,可爱幸福地笑着。还有一张她弹钢琴的照片挂在旁边,一副凝思遐想的神态,好似在音乐仙境里寻找什么。窗外飘来一阵阵花香,柳树枝在窗前荡来荡去,滌荡了夏天的炎热,也荡得我的心七上八下,我竟有些手足无措。她见我拘谨就打开五线谱的琴谱书说:“我给你弹支歌吧!”她十指飞快地跳跃着,妙音如珠,开始弹奏一支欢快活泼的青春圆舞曲。突然柳树上一只两只三只好多只蝉娘子和着她的琴声高声合唱起来:“服你了!服你了!服你了!……”我俩一齐笑起来,她停下弹奏的手指:“高音歌手们,我们还没开唱,你们就一会儿钹一会儿响板‘服你了!’‘服你了!’我服你们啦!”接着她又弹起来,边弹边唱。那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梅娘曲》,她的金嗓子不用假音也能翻高八度,和着凝重辽远的琴声她用极赋灵韵的歌声呼唤在风雨中折断了一只翅膀的孤雁,雁儿哀鸣着寻找亲人,跌跌摇曳向南方飘去……那人间战乱带来爱的忧伤,呼愁万千,飘得那么遥远,我不禁潸然泪下……“啊……啊……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曾弹着吉他,伴你轻声歌唱……”“……啊!……啊!……”“怎么唱得这么好啊?……”我好久还没从她的歌声中醒过来,她也还沉浸在音乐里:“知道稽康不?魏晋时期文学家音乐家。他说过‘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凝重辽远的自由心境才是音乐的最高境界,才能喷出心里的歌。”从她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古代音乐美学理论《声无哀乐论》和嵇康从容赴死演奏《广陵散》已成绝响的故事。……那两首歌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五线谱记谱曲就问:“这‘豆芽菜’写成的书是干什么的?”她扑哧一笑:“什么‘豆芽菜’?这是琴谱——五线谱,学音乐的人都要学它。”我发现她的手掌特大手指特长与她清秀的身影极不相宜,就又笑着问:“纤纤淑女,怎么有一对芭蕉扇?”又发现她有一双美人足:“你的‘金莲’和你的‘芭蕉扇’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可惜我的‘金莲’中看不中用,有关节炎啦,一到春天下雨就痛;而这对‘芭蕉扇’,”她把大手板上长长的十指对着阳光照耀:“这双手是有蛮丑,不像纤纤淑女的手,这么大,十指尖尖尽是茧,但,我喜欢它!我要用它敲开中国音乐学院的大门!不过我若能像我的哥哥姐姐一样,考入北京医学院,当一名白衣天使,用这双手救死扶伤也不错。”我祝福她:天才少女,愿你梦想成真。

“你喜欢唱歌吗?”她问我。

我回答:“喜欢,但唱不好。”“你喜欢诗就应该也喜欢歌,‘歌咏情,诗咏志’它们是不可分的,你的嗓音这么好,我教你唱歌吧。”

“就唱我们小时候在中学生歌舞团我给我们俩的哥哥们伴奏过的那支歌,《春天来了》你会唱吗?”。

“早就听我哥唱腻了,耳熟能详呀!”

于是我和着她的琴声唱起来,有点紧张,声音战战兢兢流出来了:“春﹏春﹏天﹏来﹏来﹏了﹏”她笑着说:“发什么抖?一没有敌人撵你,二没有白马王子追你,又没有颤音符号,唱什么花腔?”她一疏导,我颤得更厉害了:“大﹏地﹏在﹏欢﹏笑,鸟﹏儿﹏在﹏在﹏歌﹏唱﹏,布﹏谷!﹏布谷!布﹏布﹏布谷!谷、﹏谷、﹏谷!……”“鸟儿倒是叫得蛮欢,可惜要下蛋时才这样叫耶!”她马上又发现了新大陆:“音质特好!适合唱花腔女高音,这种歌手在西洋唱法里都难找,百里挑一。”“那我唱《森吉德玛》。”我清了清西洋花腔嗓:“碧绿的湖水明亮的蓝天,比不上妹妹纯洁啊嗬咿……”这一下我不颤了,花腔女高音转瞬即逝,但得到她更高的奖励:“你更适合唱民歌,声音美极了,这种甜甜女歌手比花腔女高音更难找!”她突然记起我是她带来的脑震荡患者连忙问:“头昏耳鸣好了罢?歌声是生活中的一股清泉,它能治百病!”她也不等我回答就说:“我以凌医生的名义宣布:你的病已痊愈,开学时可以参加补考了。”(三)青春的歌声在飞扬天灏在湘雅医学院附近的麻园岭小学读书时是大队长,在周南读初中时是班长,和我一起读高中时因为学校开始贯彻阶级路线,就无官一身轻了。可开学不到一个月,竟莫名其妙地挂了一身芝麻头衔:卫生委员墙报音乐编辑寝室长还有雨天不能出操时的唱歌干事还有最大的官是唱歌比赛时的临时副指挥……她真是尽心尽责:把家里的小药箱装着十滴水啊万金油啊阿司匹林啊女孩子痛经时的止痛片啊等常见病药拿到班上来了;还用自己的零用钱给班上订了一份《音乐之声》杂志;但最称职的还是唱歌干事和唱歌比赛时临时指挥官。我们在雨天课间操的时候,由她教我们唱歌,她把新歌用墨笔誊写在废报纸上贴在黑板边:我们歌唱春天《春来了》,我们歌唱祖国《一条大河向东流》,我们歌唱园丁《老师窗前一盏灯》,我们唱《长征组歌》“五彩云霞天上飘,红军走咱家乡过……”我们唱《新货郎》“打起鼓来,敲起锣,我推着小车来送货……”她教我们唱信天游,唱《三十里铺》唱《五哥牧羊》,唱凤阳花鼓、湖南民歌……有什么新电影插曲出来一定先在我们班流行再在学校传播:《山间铃响马帮来》《送别》《冰山上的一朵雪莲》《怀念战友》《草原晨曲》等等都曾经成为我们的校园歌曲。她教唱船影儿绰绰渔民辛劳的《渔光曲》时,好些同学眼里都溢出泪花……我们还喜欢唱一支童年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歌声带我们回到童年,温馨又快乐。她有着惊人的记谱忆词能力:一首新歌,她一眼瞄着乐谱,一眼瞄着歌词,哼唱一、二遍,唱第三遍时,就不要歌本了,好像每首歌都是从她心底里流出来似的。后来我们一下课就众心捧月围着她:“灏妹子,今天又教我们唱什么新歌?”“唱《马儿快快走》吧!”(《音乐之声》上的一首新歌)“叮叮当,叮叮当!赶着马儿上山岗,铃声随风摆哎,歌声随风扬……”我们的歌声常常从第二教学楼三楼飘出,婉转悠扬,把校园染成一片春色。有时还飘过教室,飘过操场传到思源桥那边去了,教初中音乐课的劳老师循声寻来,用豪放的男高音与我们共鸣:“啊!音乐之春!”然后他像帕罗瓦蒂一样振臂高歌:“啊!—–啊!—–我的知音啊!—–在高58班,吔!—–吔!—–我的老师是—–凌天灏—–啊!”每学期歌咏比赛时是我们班最风光的时候:别的班都是集体清唱,唯独我们班是凌天灏用大礼堂台上那台钢琴给我们伴奏;我们的参赛歌曲是她作曲的原创歌曲;我们的歌声变化多端,一会儿有人领唱,一会儿小组唱,一会儿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一会儿大合唱,中学生少女的歌声响彻剑凡堂,响彻周南!也有要争高下的班长拿着曲谱请天灏帮忙伴奏,她一律应承,但对没有伴奏的班级来说又有失公平,所以她自愿为所有的班级伴奏,担任了学校唱歌比赛临时副指挥,总指挥是音乐老师劳老师。除此以外,她还担任了外语课代表,这个官衔来得有点突然。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的杨老师教学生涯第一堂课就是从我们班开始的。杨老师异常美丽,青春焕发,但说一口邵阳普通话和邵阳俄语。她教我们俄语简直就像把我们拖进了鲁迅少年时的“三味书屋”,她讲的课比“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更酸涩难懂。上了一周课全班只有一人能默写一个单元的全部单词和全篇背诵高尔基的《海燕》,那个人就是凌天灏。生涩难懂的邵阳腔俄文被我们背得怪腔怪调结结巴巴支离破碎,像狗在啃一块无法咬断的骨头。而我只记得背第一句的前半句和最后一句:“Вобширнойморе......Пустьсильнеегрянетбуря!”(“在苍茫的大海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完了?”老师问。“完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师用邵阳普通话笑嘻嘻地对我说:“不错!压缩课文高手,下次缩写课文示范一定请你来!这次背诵,你背了一句半,前半句还是你编的,我高抬贵手,四舍五入,给你2分,可惜还是不及格!”(3分为及格)“有谁能背诵?”天灏举了手。金嗓子拉响了一串串银铃。我们听见美妙的俄罗斯音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层层翻滚,银铃声中有一群说着俄语的海燕在狂风暴雨和乌云闪电中飞越搏击,一路欢歌笑语奔向胜利的彼岸。杨老师被她折服了:“好,好极了!外语天才!”随后她又惊呼:“难怪周南中学是女子名校!群星闪耀啊,有横扫课文的慧星,有学习外语的启明星!”我在座位上嘀咕一句:“你才是扫帚星呢,给我零分吧,把我扫得更干净!”要不是把我和我的朋友相提并论,我和你没完!你这个“邵阳俄语”!“邵阳俄语”发现天才实属不易,她兴奋得听不见我的抱怨声,一个劲地说着邵阳普通话:“听说你会唱歌,会唱俄语歌吗?”她继续发掘启明星的光辉。天灏刚坐下又站起来用标准的俄语唱了一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和高尔基作词列宁最喜欢的歌曲《光荣牺牲》,那俄罗斯语言特有的卷舌音“Р”在她的歌声里美得叫我们发呆。老师说:“没想到你还是一颗天琴星,俄语课代表就是你了,非凌天灏莫属。”有几名初中学了三年俄语还不会说卷舌音“Р”的同学说:“下课后跟灏妹子学用‘Р’唱俄语歌去。”还有一个同学说:“我情愿变成大舌头也要把这个大舌音学好,才能去和灏妹子学唱俄语歌!”那天课间操又碰上下雨,我们差不多几乎把她抬到讲台前:“教我们唱《三套车》!《三套车》!”“今天我们唱一支在海洋上飘荡,寻找快乐的印尼民歌吧,我们用印尼语唱,真的很美。”真的美极了!“呜喂……风儿啊吹动我的船帆,我的琴声随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一组、五组同学唱主题歌词;二组同学唱伴奏曲:“……呜喂……风儿啊……船帆!……琴声啊……荡漾!……”;三、四组同学唱和声:“……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手不约而同越过座位的过道,紧紧地拉着摇荡起来唱起副歌:“……要等待我呀,等待我……东方初升的太阳!呜喂……星星索……呜喂……星星索……”蓝色海洋上的帆船,浮光掠影,呖呖流转的歌声飘得很远很远……劳老师又循声寻来了,帕罗瓦蒂悄悄地站在教室后面,他不敢惊醒我们美妙的歌声,天灏最先看见了他,微笑着请他来指导,他摆摆手:“我的知音们!,追梦的少年摇梦的姑娘,你们太了不起了,唱得这么纯真优美!没有伴奏还如此神奇,凌老师你收下我这个学生吧。”(四)“我们去串联”与《欢乐颂》年5月的一天傍晚,长沙市的大中学校全体师生都到省军区去听重要报告,那一天天气炎热郁闷。军区广场上架在高压电杆上的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响彻云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工人停产学生停课闹革命!”……天灏捏着我的手,手心浸出丝丝汗:“我们没有书读了,高中还没有读完……”随后她的家庭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她多灾多难的青春岁月来到了。医学家凌院长被抓到牛棚里去了,医院在宿舍写着打倒“叛徒”“内奸”“特务”“反动学术权威”凌敏猷的大字报满天飞,家被查抄了多少次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天半夜三更,一群大学生红卫兵冲进来把她和母亲从床上拖下来,翻箱倒柜,把父亲的中、外文书籍和科研资料扔到一楼花台前一堆熊熊烈火里。还有白石老人送给父亲的一张戏虾画,一个红卫兵拿在手里展开看了一下:“老虾精,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到焚尸炉火里去吧!”他把画也扔到了火堆里。有一叠英文科研手稿没有扔,被一个学生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衣袋:“什么密电?这么长,拿到司令部去破译。”一个红卫兵女司令发现了她的五线谱琴书和歌本,拿着一本《车尔尼钢琴练习曲》瞄了一眼:“何方妖孽?画的什么桃符?车尔尼,西方魔头。杀!”天灏想去阻止,女司令三下两下把书撕成碎片,扔到楼下焚书坑儒的火堆里去了,还对她阴阴地笑了一下:“小姐,破四旧!”那是她爸的一个平时很用功的学生——经常来她家向爸爸请教功课,还不停地赞叹听她弹琴,还说:“你爸懂几国外文,你懂蝌蚪文(五线谱),我好崇拜你们哟!”每次在学院林荫道上碰见她就双手合十,向她致礼:“您好,少年音乐家!”天灏瞪着杏眼望着她,她对身边的人甩了一下头,做了一个手势:“把车尔尼的棺材弄走!”几个红卫兵马上来抬钢琴,天灏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她一手拉住妈妈,一手抓住琴盖,异常伤心:“那是我的!我的琴!”,那人一把掀翻她:“臭小姐,你想和封资修的棺材一起下地狱吧?”“我—愿—意!”她声音发抖,小声哭着回答,没有人理她。接着就听见钢琴从楼梯上“哐哒”、“哐哒”拖着翻滚的声音,有几个人都说:“真的是装着死尸的棺材,好重!”她的心碾碎了,呆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妈妈把她扶起来,给她擦泪……直到又一群红卫兵来到,要他们立刻搬家,医院洗衣房边的一间小房去住,她才醒了过来。八月,骄阳似火。毛主席给我们带来二次解放:红卫兵革命大串联开始了!全国大中小学生北上南下传播红色的火种坐车吃饭住宿不要一分钱,谁有这样的胆略?古今中外哪个朝代有这样恢宏的壮举?是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铁路上公路上轮船里到处挤满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经风雨见世面去,我们到北京去,到祖国心脏里去!我们要把中国搅个天翻地覆!我也搞到一张学校红卫兵组织开的到北京串联的介绍信,连忙去找天灏,她非常高兴,但到第二天就反悔了。她拿着一张她收到的“最后通牒”来跟我说:“昨晚他们像蝗虫一样围住我的家,说是给我打预防针‘勒令狗崽子不许串连!决不许狗崽子的狗爪子玷污革命的心脏北京!’……我不去了。”我跟她说:“这种通牒满天飞,你信它干吗?”“我爸还在牛棚啊,我一走,他会遭更大的罪!”她又心事重重地说:“我自己买车票到贵州我翼姐那儿去,我不知我爸到底犯了多大的罪,我要去翼姐那儿问问他早年的历史。我要搞清他到底是叛徒内奸还是特务?”(翼姐当时从贵阳医学院下放到深山老林的卫生院去了,到贵阳后还要坐一天汽车。)“跑那远干嘛?问你妈呗。”“我曾缠着我妈问,我妈却说,我爸是她这一辈子最敬重的人,他是一个完人,除了身材有点胖没有任何缺点。”我把那张红卫兵去北京串联的介绍信给她,要她带着也许用得着,她不要,婉拒了:“我自己买火车票去,也许这样更安全。”谁知这样也不安全!她刚离开风雨飘零的家,我们学校就有女子别动队的红卫兵赶到她的家里,在她的床头用一根绳挂起一排大字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凌敏油(猷)和他的臭老婆!”“打倒资产阶级臭小姐凌天灏!”还在“凌天灏”三个字上画了三个红×。“决不允许资产阶级臭小姐出去串联!”“老实交代:凌天灏到哪去了?”有人纠住凌伯妈的头发问。“哪去了?告诉你们:到北京见毛主席去了,早就走啦。”英勇的南丁格尔为了女儿豁出去了。“追!追到北京也要把她抓回来,决不容许狗崽子乱窜乱动!”随后她们又追到火车站,挤满了沙丁鱼一样人群的火车正“轰隆”“轰隆”开动了,有红卫兵发现了天灏苍白的面孔,连忙检起一块石头对着车厢砸过去!天灏回家后跟我说起这一幕,还心有余悸:“好险,我差点就被她们逮着了!”“我走后,我妈哭着发抖把我床上挂的我那份打了三个红×的大字报撕掉了,而她和爸爸的现在还挂在那里……”我们班每个同学都到北京去看毛主席,去取革命的三味真火九阳真经,唯独她没有去。我为她难过,我对她说:“在中学生中自己用钱买火车票去串联去调查自己父亲的人只怕你是全国第一人!”她自己也很难过:学校空了,大家都北上南下闹革命去了,她陪伴多病的母亲,每天去给牛棚里的父亲送饭。我从北京回来给她讲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空前盛况,她戚然无语。就是那天,我陪她一起去给凌伯伯送牢饭,她让我帮忙提着饭盒,她到学院每个教室去寻找什么,翘起脚往锁了门的窗户里瞧,到警戒线了,我不能进去,只得在线外等她。过了好一会儿,她从警戒线那边跌跌撞撞眼泪汪汪出来了,我大吃一惊:“凌伯伯咋样啦?没事吧?”她非常痛苦,但又摇摇头:“我在一间打碎了玻璃窗户的教室里看到我的琴了!它像爸爸一样挨打了……已经没有琴盖,高音键缺了三个,它孤苦伶仃,在那哭啊……”她越哭越伤心,突然脸色惨白,头上冒着冷汗,她捂着胃部蹲了下去,大概是胆囊炎发作了!我几次拽她起来,都无法拉起,我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才把她扶到家里……她很少流泪,她曾说她的泪腺不发达,但为她的琴她哭了好几回。没有琴了,她每天都会坐在厨房里的小饭桌边“练琴”,她长长的手指在桌边不停地跳跃敲打,脸上生出奇妙的色彩,不同个性的旋律和音调似乎在小桌上穿来穿去,叫人心惊!她每天用四开的纸回忆默写记录车尔尼的钢琴曲,我看见了,笑着说:“豆芽菜又发芽了。”她回答:“这可是我自己学着种的!”一个多月后,她拿给我看竟有厚厚的一本。她想去串联。听说红卫兵步行串联不唯成分论,是去接受红军长征式的艰苦锻炼,又听说林小英她们红中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步行到井冈山去,就要我陪她到学校去找小英。(林小英是我们的校友,比我们低一届,是她在中学生歌舞团最要好的朋友)学校里冷冷清清,红卫兵们同学们大多数串联去了。我们四处转悠着没有找到小英,就到学生宿舍楼去寻,但我们想起去年十月,有一名地理老教师被关押在那里,在老师和学生们的批斗下,他大叫一声:“士可杀不可侮!”从楼上飞身跃下,肝脑涂地,魂归校园;还有几名女老师挨打后在那里勒令排队被剪了阴阳头……我们没有上去,心情木木的,不知不觉就转到思源桥那边去了。突然,我们看见劳老师,他也戴着造反派的红袖章急急地朝我们走过来。天灏像遇上九天星宿一样喜欢:“劳老师,我可不可以去琴房弹一会儿琴?”劳老师“嘘!”的一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他带我们溜进满目疮痍的图书室楼下的书库房,寻到两本有点发霉的五线谱钢琴曲交给天灏,又把我们带到一间背靠泰安里围墙的杂屋间,房间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小小高窗,还有一琴一凳。“哇!朋友,你怎么躲在这里?”天灏非常惊奇。她的朋友被擦得锃亮还穿着丝绸大红袍子(大概是一面游行时用的红旗改装的),朋友的朋友却是一条高脚板凳。劳老师说,他为了这台琴,使尽了浑身解数,让它也参加了红卫兵组织!本来它的命运和天灏的琴运差不多。他想方设法把钢琴藏到这间杂屋里,被红卫兵学生发现了,一定要砸烂它。老师说,不,不能!它也要参加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为你们弹奏造反有理的语录歌和毛主席的诗词歌,还有钢琴协奏曲《黄河》。如果你们有劲的话,我愿意和大家一起把琴抬到五一马路上像音乐家殷承宗一样:将三角钢琴搬到天安门广场演奏《东方红》!“那先让它参加我们造反派的革命组织!”有人扔过来一个红袖章。“琴又没有手,还是我替它戴吧。”“那你和琴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给你们暂时留条生路!”又扔过来几张红绿色标语:“贴到琴上去,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欢迎钢琴和音乐老师加入我们的革命队伍。”“琴上贴着标语,像招魂一样,那怎么弹琴?我觉得很可笑,等她们一走,我就把标语贴到墙上去了。”“劳老师:你是英雄!”我说。“贝多芬那样的英雄!”天灏赞叹。老师摇摇头:“弹琴的声音一定要小,这间房子虽破败却拢音。”英雄把门悄悄地关上,忧郁地走了。她往板凳上一坐,举起双手,“喯!”弹响一个欢呼之音:“亲爱的琴啊,我的老朋友,久违了!”她先是轻轻地弹奏着,如歌的柔板,宁静柔美,如诉如泣。一忽儿她就忘记了老师的叮嘱,琴键上狂风暴雨大作:有人在人世艰难挣扎,有人在地狱备受煎熬,有人前仆后继觅向刀丛……冬阳透过高窗照进了这间小屋,小屋有一个人在做着音乐的大梦。我靠墙站着,拿着一本有霉气的五线谱琴谱,迷失在她的琴声里。几曲完了,她惊喜地问:“和平,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朝她翻白眼:“我是你带来的仆人,还帮你捧着发了霉的‘豆芽菜’啦。”她不好意思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了:“亲一友,忘一友,该打!”我们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小语,打开门一看:林小英和两个初中部的同学站在那里:“什么曲子啊?惊天动地泣鬼神!”她告诉我们,那就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欢乐颂”,是贝多芬失聪以后写出的惊世之作,可惜他自己听不到了。她叹了一口气:“天才命途多舛!”“灏妹子,我找得你好苦,找到你家去了。你加入我们宣传队吧,我们宣传队就要你这种全才。我们一起去串联,一起步行到井冈山去!”她高兴得不得了:“今天运气真好,全是《欢乐颂》带来的。我们步行去串联,重走长征路,总没有人勒令我不准去吧?”步行串联回来后,她告诉我:很艰苦,但收获很大。到萍乡后与大连工学院一支哥哥姐姐的宣传队联合,大学生称她们为:“长沙大浪淘沙中九颗闪亮的金沙”,第一颗:林小英,在行军路上,总是由她举着红旗走在队伍最前列;第二颗:赵晓梅,吃苦耐劳最乐观;第三颗就是她,在宣传队里,她搞创作兼乐队指挥和乐手,还兼会计记录伙食帐目……她脸上洋溢着红军女战士在井冈山会师的笑容:“我记录了井冈山的民歌,还给老区人民独唱,编了几支红军曲,还向一个大学生哥哥学习拉二胡;最大的收获是每天行军几十里,有时还在漫天风雪中急行军,脚上的泡都变成了茧,‘芭蕉扇’上的茧都转移到‘金莲’上去了,‘金莲’长得好胖哟(肿了),只能穿草鞋了,哈哈!”她居然还记得我为她的手足取的浑名。她从井冈山回来,转瞬就到了67年的春节,籁姐翼姐和牖哥回长沙探亲,看着她每天仍在小饭桌上“弹琴”,绵绵忧伤在手指间流淌,他们心里很难过,于是商量:决定为她买一台贝司的手风琴作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送给她,虽比她十岁那年得到的钢琴要菲薄得多,但她仍兴奋得跳起来:“难怪我昨晚梦见缪斯了!我的哥哥姐姐,你们真是我的救星!”这台琴跟着她上山下乡走遍了沅江草尾洞庭湖的山山水水,陪伴她在艰难岁月里渡过了最后快乐的时光。(五)复课闹革命

天灏与真伟年十月的一天,伟大领袖发出最新指示:大中小学生“要复课闹革命”!天灏非常高兴,一清早就来喊我:“上学去!我们又有书读了。”第一堂课是宋老师的化学课。她一上讲台来,她讲她的分子论,我们讲我们的阶级分析论。有同学说:“知道不?宋老师出身大资本家,她丈夫是水泵厂的厂长,最大的走资派,被抓起来了!又一个说:“听说厂革委会在她家竹床的筒缝里搜出了藏在里面的金条!”“那有什么资格给我们上课?”宋老师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使自己镇静下来:“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坚持复课闹革命,请大家认真听课。”讲台下稍许安静下来,她开始重讲化学分子结构:“分子是物质的最小微粒,它是永远运动着的。”我觉得这是陈词滥调,高一早就学过了,没有一点意思,就在座位上自言自语:“难怪金子的分子叫‘金分子’,它是金子的最小微粒,它永远运动着。‘金分子’不断撞击竹床缝里的‘竹分子’,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变化呢?”“没变化。只听见过人吞金,没听见过竹床也吞金。”坐在我后面一个同学回答我。只见宋老师不说话了,先是转过身面对着黑板站了一会,又踱到教室外站了一会儿,转回来继续讲“分子论”,讲“布朗运动”,讲得乱七八糟,同学们大叫:“听不懂!”“听不懂!”天灏与我同桌(复课时自由选座位),她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小声道:“你不是说‘早就想上课了’?怎么也捣乱?”不知谁又喊了一声:“‘阶级论’万岁,‘分子论’,见鬼去吧!”宋老师非常难过,还没到下课,她伤心欲绝,默默地走了。第二节课是外语课,右派分子刘溜溜的课。刘老师三十多岁,原是北京外事部门一名英俄双语翻译,因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学校教外语。他的生活习惯还像当翻译时一样,衣服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有时还抹了头油似的,湿滑滑、光溜溜的。学生们就赠他一美称:刘溜溜!“刘”和“溜”同音,干脆叫他“溜溜溜”,说苍蝇飞上他的头发也溜!溜!溜!要拄拐棍。刘老师是学校批斗对象,打死老虎更容易,但他有才,校革委会要改造利用他,就让他给高二一个英语班三个俄语班复课。他本来就是只死老虎,上得讲台来战战兢兢,好像我们是他的老师,向我们三鞠躬“向革命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学习!课讲得不好,凡是有违背毛泽东思想的地方,请大家批判。”他怯怯地在黑板上写上俄语课题:“马克思学外语”,又写下一个词组:“天气很冷”。他说:“‘很冷’是谓语副词作动词用,既然作动词用就有时态: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话还未完全落地,一个同学站起来:“右派分子溜溜溜,你不改吃屎的本性!现在不是五七年是六七年你还敢污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她怒火中烧,把脸烧得通红:“‘过去’你冷,过去是旧社会,你是地主崽子,穿着长袍马褂冷什么?我们劳动人民没吃没穿冻死街头,才感觉又苦又冷;‘现在’你冷,现在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进行得热火朝天,你觉得冷,你与人民唱反调,想翻天是不?‘将来’你还冷,不错,这个‘时态’用对了,劝你莫做变天梦,革命群众永远让你冷、冷、冷!还要让你‘冻死苍蝇未足奇’!”他想分辨,但张口结舌,昔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双语翻译结巴起来:“革……革命的红红红……卫兵们,我我我绝绝绝……不是那个意意思……”他没有办法解释,只好又在黑板上写上一句俄语和一句中文:“马克思精通五国语言,掌握了七种外国语”。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要懂那么多外语干什么?全是帝、修、反!俄语我都不想学了,列宁斯大林死了,赫鲁晓夫搞修正主义!你教我们学俄语是不是想让我们国家在我们手里变色变修啊?”课堂上顿时群情激愤:“交代你的狼子野心!”“打倒右派分子刘溜溜!”大家争先恐后站起来批判他,外语复课变成了一堂掌握右派分子新动向的批斗课。“找到一个活靶子,好过瘾!”有一个人说。“一只死老虎,没什么味。”又有人说。刘老师低着头站在讲台边,直冒冷汗,连气也不敢出,紧张得手发抖,手中的粉笔掉下去了,他不敢去捡。直到下课铃响了,他才踉踉跄跄抱着讲义夹逃出教室,我和天灏走到走廊上,只见刘老师在楼下无望地边走边用手挥去泪水……就在这时,一个同学捧着一杯水出来了,她对着茶杯里吐了一口痰,朝刘老师头上倒了下去,刘老师一个踉跄,摔了一跤,讲义夹飞出去了……“像落汤鸡不?我们应该痛打落水狗!”这位同学笑着对我们说。天灏急急地走出教室,像生病了:“这种课我不想上了,头昏。”高58班无法复课闹革命,轰走了两名老师,连班主任都不敢来了。好,没老师敢来上课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纵队司令说:“我们自己教育自己,向班上牛鬼蛇神狗崽子开火,给她们上课!”“刚才好像有人同情刘溜溜,是谁?”司令问。“好像是凌天灏。”“那好,让我们给这位资产阶级臭小姐上一堂阶级斗争谱新章的课!”一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性恶”原因,对昔日最敬重的同窗手足声讨斗争开始了!首先有一人抛砖引玉没有点名像在介绍我们学校悠久的历史:“我们班有一名狗崽子喋喋不休吹捧封建文化宣扬四旧:说什么我们学校的校名来自于《诗经》‘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还为学校创始人孔老二的徒子徒孙朱剑凡校长涂脂抹粉,说什么‘女人沉沦黑暗,非教育无以拔高明’是我们的校训;还说他毁家为女子办学是中国教育家的惊世骇俗之举。他毁什么家?那是盘剥劳动人民血汗建造的地主之家,他若不毁,我们还要打土豪分田地呢。她还说要经常到思源桥那边走一走,要饮水思源记住朱校长。看,‘思源桥’‘剑凡堂’还不是成了四旧被破掉了!”又有一人开始批判,她也未点名但等于点了名,还帮第一个勇者点名。只要不是猪啰,谁都听得出:“你还吹嘘你爸爸和中国文化界最大的走资派郭沫若是朋友,治好了那个‘流氓加才子’的夫人的神经病。”她越说越气:“你—–你爸—–郭沫若是一丘之络!”这个故事勾起了另一个同根生的故事,有人记起一位真正的伟人的夫人与神经病学专家打过交道:“你还说你爸爸为文化革命的旗手,伟大舵手的夫人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看过病,说江青同志还送了一张毛主席和她的照片给他。谁会相信你的鬼话?简直一派胡言,想贪天功为己有!”天灏自己接招了:“我不会撒谎,但我没有说过这件事,这是有同学到我家去玩时看见过这张照片问我妈才知道的。”既然凌天灏自己站出来了,那就可以针锋相对呼其大名了,一个农村保送来我们学校读书的贫下中农同学怯怯地举手要求发言,她的声音有点小,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曾经和凌天灏是‘一帮一’的‘一队红’,我坚决与她划清界限:她给我补课,给我粮票,给我买学习用品,带我去看病全是假心假意!想笼络我们贫下中农同学,腐蚀我们红色的心灵!”她好像又有些内疚,批判没有底气:“我我不说了……”竟哭了起来,不知是为天灏还是为她自己伤心。有一个人像侦破了什么玄密,要把批判推向高潮:“我现在揭发凌天灏资产阶级臭小姐的生活方式:她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花衬衫!”她自问自答:“为什么要做一样的新衣?因为资产阶级臭小姐家里有很多钱,怕我们发现,就做成一样的,使人看不出她天天穿新衣!”我和另一个同学张真伟不约而同“扑哧”一笑,张真伟以不屑一顾的声音说:“这又不巧,我还有三件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呢,有次唱歌比赛我还借了一件给你,你忘了?”我也不屑一顾,指桑骂槐骂倒一片:“有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不是想跳梁啊?”这个秘密一点也不玄妙,没挖掘什么宝藏,于是有人开始考究天灏的名字:“你说你的名字深奥难懂,故意卖弄你的高知家庭,还说‘天灏’二字的意义是指天上的河流—–天河!学知识,浩瀚无边,学做人,博大精深,你又姓凌,那不是要凌越天河之上,比天河更伟大?资产阶级臭小姐你好猖狂呀!”“你说从自己的名字可以看出家庭的教育程度,你这是拐弯抹角嘲笑我们工农子女,我们的名字叫花呀葱呀蒜呀都是草字头,嘲笑我们劳动人民是草包是不?”“你还教我们唱黄色歌曲——《外国民歌二百首》,还有那该死的印尼民歌‘呜喂’,教我们早恋!”天灏在被声讨声中一言不发,脸上涌上一阵阵血红。声讨会继续。有一个与她初中同班的同学记忆力超群,记起遥远的一天:“初中时有一天你带领×××、×××和我参加迎外宾的活动,我们在教室里作准备。我听见你说:‘四位少女春风满面坐在教室里唱着欢乐的歌儿’,你们比谁的名字好听,谁的辫子长,谁的歌喉美声音尖,你别把我拉进去,尽管我的辫子最长,你们都是资产阶级臭小姐,臭美!我才不会和你们比呢!”还有人回忆得更遥远联想更丰富:“你说你三岁进幼稚园时,每星医院去学弹钢琴,那要多少钱?长沙市只怕还只有你一个人学过!”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昔日的童星吞下。“你还说教堂里唱诗班唱的歌有如天籁之音,天主堂是什么地方?是美蒋特务的藏身之地,他们是不是还教你学习密电码?”她在联想中继续把童星拖出来拷问鞭跶。天灏继续缄默着,眼睛望着黑板旁边贴着的一张大字报出神,那上面登了一首叫《造反有理》的歌曲。有一个坐在我们傍边的人见天灏心情异常,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就拖出另外两名同学与她做伴:“我揭发!还有两名狗崽子和资产阶级臭小姐臭味相投:年我们学农到乡下插秧的时候,晚上她们不听老贫农忆苦思甜,三人躲在被窝里讲‘莫扎特’‘贝多芬’讲‘蔡文姬’‘李清照’校友丁玲,还要编黑板报画刊图的柳小娟去学她的本家柳如是‘棋琴诗画并驾齐驱’。他们是什么人?都是坟墓里的僵尸!柳如是是什么人?是烟花妓女!莫以为只有你们有知识,我们不认得他们,红卫兵小将个个火眼金睛,没有不认得的牛鬼蛇神!”她为自己的知识沾沾自喜,被自己的革命激情感动得眼冒金光,她一边挥汗一边继续穷追猛打:“早在年这两名狗崽子和资产阶级臭小姐就一起开‘三家村’的黑店,把封资修的祖坟刨出来,比邓拓吴晗廖沫沙的黑店还开得早!”这是指我和张真伟。我早就忍无可忍了,怒发冲冠:“谁是狗崽子?谁开黑店?”我怒不可遏:“你贼喊捉贼!学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偷贫下中农的黄瓜了!没当众捉住你这条毒蛇,是我农夫的怜悯之心被你蒙骗了。”有人唏嘘一声:“谁?谁偷贫下中农的黄瓜啊?”那个贼也不是孬种,她在混乱之中把水搅得更浑了:“就是你们,就是你们三个狗崽子开黑店!”有人笑起来揶揄道:“‘三家村’到底是偷黄瓜还是开黑店?还是偷了黄瓜放到黑店里去卖?”大家都哈哈大笑,天灏也笑了。这是我的朋友罗生为我们拨乌云来了,她是红五类的红卫兵,手臂上戴着红袖章。罗生的同桌是一个住在市委大院的干部子弟,只见她从书包里也扯出一个红袖章戴上,威风凛凛:“我也要揭发!三家村还吹捧反革命分子杨曦光,说大毒草《中国向何处去》比长沙市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更发人深省!有一个狗崽子和窝藏杨曦光的陈玲玲是好朋友,杨曦光的《中国向何处去》就是躲在陈玲玲家阁楼上出笼的,不知道他们一起成立反革命组织没有?”这是明目张胆地指我,我“嗖!”的一声跳起来要冲过去,被天灏紧紧地拉住:“别!别英雄气短,别理她!”“你神气什么?你父亲前天也被打倒了,一个新狗崽子,还暗恋我们八.一九的军长!《炮打司令部》又不是军长写的,是副军长和我表哥执笔写的。”一个住在交通厅的同学要揭开《炮打司令部》五名署名英雄的面纱。“三家村”之一的黑店员张真伟站起来:“复课闹革命有人挑动群众斗群众,没意思,我不复了,回家!”她背起复课闹革命买的印有“红卫兵”字样的新黄布书包扬长而去。又有几名“逍遥派”陆续离去。“是没什么意思,我们也回家吧!”我对天灏说。“我爸在医学院和另外两名院长开了一家‘三家村’,没想到我有幸也开了一家,我是黑掌柜,她们会放我走哇?”天灏尊严里透着淡定,气度超逸,不亢也不卑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纵队女司令一见形势不对,连忙拨正风向标:“红卫兵战友们!下面我们自我革命,斗私批修,坚决与四旧划清界限。”那个英语课痛打落水狗的勇士第一个跳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上:“原名李翠花,现改名李造反”!紧接着大家一拥而上,一会儿就把黑板写满了:有改名“革命”的“要武”的“红卫”的“卫红”的“卫兵”的,还有几个同名,都叫“红兵”。有两个姓张的同学为到底谁叫“张红兵”吵起来了,一个说她先写,一个说你又不是红卫兵!后来那个先写“张红兵”的,只好改成“张兵红”。我们女子中学都是女学生,不爱红装爱武装,将淑女芳名都改成打打杀杀的勇士之名在黑板上组成了一支威武之师,大有倾刻出动要炸平周南中学之势。这种革命我也喜欢参加。我也改名了。我早就讨厌我那没有文化的父母给我取的全中国五湖四海总有上千万个的名字,同名同姓的只怕也有几十万:和平!(我曾责怪我父亲,取了个没有文化放之四海都有的鸟名!他说很有意义呀:热爱和平,人心所向,大家都取说明大家都喜欢嘛!),于是我借助革命的机会以革命的名义改名了,我把我的名字改为:林溯。我的父亲当时也莫名其妙地进了牛棚,现在可不能与之讲和平,要讲阶级斗争,我要与他划清界限,溯水而上,背叛家庭,与之斗争。这是我上讲台发表的改名宣言。天灏是最后一个改名的,改在右下角最低的位置:凌天灏改成凌天浩。她的感言是:“我向革命作家浩然学习,发扬浩然之气,坚决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闹剧终于曲终人散,我和她走出学校门,我捶了她一下:“你蒙得了那几头约克夏(猪),可瞒不了我,你改了什么名?‘浩’字是‘灏’字的简写体!未来的三栖音乐家,你坐不改名站不改姓,佩服!”她苦笑了一声:“到广阔天地里炼红心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待续)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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