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地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最近我的生活十分单调,除了吃饭,就是催稿。镜子作为宅家大军中的一员,承诺三天后一定交稿,秉持契约精神,我截图为证,没想到这让她想起了曾经的一段经历。一位担忧女儿残疾的母亲,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四处向医生寻求承诺,并录下了和他们每一次交谈的内容。这是实习医生的第05篇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车祸多发伤
时间: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张悦,李钰涵
全文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张悦热爱串组这件事我绝不是头一天知道。老大在自己组上班时看见她也毫不意外,十分熟练地问道:“又把我这谁给换走了?”张悦一边勤快地给旁边路过的教员搭手,一边毫不耽搁地回着老大的话:“大黄师兄请假,跟我换了个白班,嘿嘿。”老大眉毛一提,发际线瞬间上移两公分:“又换班?这小子又先斩后奏?”虽说名字听起来很衰,但这位大黄师兄却绝对是我们组的中流砥柱。老大在忙的时候都是他坐镇中枢,用实习生把大黄换走一天,老大的不乐意就差写脑门上了。眼见老大心情不好,我赶紧打个哈哈,拖着张悦钻进办公室,一边打印名单一边嘱咐她:“今天尽量少在老大眼前晃,免得他看见你就想起这回事,回头大黄要倒霉。”“晓得晓得!大黄之前嘱咐我来着。”张悦手脚勤快,转眼工夫就收拾好了要拿出去的东西,“我刚还没说呢,大黄说他媳妇儿出差,孩子没人管,他换个班凑两天假把孩子送老家去。”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我莫名有些烦躁,刷着工作群看交班时间的新收情况。张悦继续碎碎念:“要说你们老大真不容易,能用的人都拖家带口,咱们这样的又只能当打杂的使。”我抓起一半还没校对的病历堆到她怀里:“行啦,小张杂役,趁没收病人这会儿赶快弄完,不然等会儿有咱俩忙的。”张悦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老大振聋发聩的吆喝就穿透门板:“兔崽子们跑哪去了!”我十分高兴兔崽子不止我一个了,推着还没反应过来在喊谁的张悦赶紧出门。门口停着一张折叠床,上面隐约有一个不大的人影,即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也看得出那人身上满是血和泥。尽管衣服沾满脏污,依然不难看出是校服样式。未成年,多发伤,学生——不管是车祸伤还是斗殴,都明晃晃标着“高危”两个字。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收病人的轮换顺序表,我的名字赫然就在下一个。我们大步赶过去,往停在门里的折叠床仔细看过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说是伤得面目全非也不为过。躺在床上的女孩身量娇小,看上去最多不过一米四,头上正用纱布按压止血,看不见伤处的具体情况,短发被凝固的血浸得黏在一起,整张脸被血渍和泥土糊得辨不出眉目,身上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绿白两色的校服险些辨不出原色。几处蹭破的地方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肤,更关键的是右下肢已经有明显的反常活动。老大正抄着话筒嚷嚷:“对,对,刚进来的,半大小孩儿,多发伤髋脱位,还没拍片不确定有没有骨折,你们先来个人......”“咔嚓”一声撂下电话,老大马上扭头朝我下达指令:“这个该你收了,快干活!”我喉头一梗,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是恐惧,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多发伤,坠楼、刀刺、割喉之类更惨烈的外伤都见过,给老师打下手清创缝合也是常事,但直接自己管严重的多发伤患者,感觉就像只去过游泳池的人,头一次下河,心都在嗓子眼儿里突突地跳。老大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眉毛一拎,不等我缩脖子,手里的病案纸就卷成卷拍到我头上:“怂什么!该教你的教过没有?”“教了。”“清创缝合做过没有?”老大手下不停,纸卷继续落在我头皮上。“做过。”“流程熟不熟?”“熟。”“那磨叽啥赶紧上!总有这么一回,搞不定的直接来找我!”忐忑的情绪被老大三下两下拍得一点儿不剩,我赶快戴上手套,跑到床边去查看。女孩看起来神志不甚清楚,嘴里不时含糊着叫几声,饶是身上伤重,却依然躁动得厉害,没受伤的双手一直在挣动,救护车的工作人员正费力地按着,还要抽出手按住她头顶的纱布,我赶紧伸手帮忙。张悦注意力发散,一边按住另一条胳膊,一面还能腾出手来简单查看身上的情况:“这出血量肯定得输,可千万别是O型啊......”如果不是沾了一手泥,我险些想把手捂到她嘴上。这阵子O型血缺到手术配血都供不上,但凡有输血要求的非急症病人都只能劝转院,我看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动性出血的患者,心想要真被她说中,这孩子可就麻烦了。老大的效率依然高,一边跟会诊科室扯着嗓子沟通,居然还能一心二用把连手续在内的一应事务通通打点妥当,两分钟不到就开始张罗着把患者往最靠门口的那张床位上挪。我和张悦头更低了些,老大刚才虽然敲了我一顿,却到底放心不下,有些重要的事还是他亲自顶着,如果大黄师兄在,他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左支右绌。小姑娘身量小又体型细瘦,搬动起来并不很重,我抬着中间的一侧,戴着检查手套的手刚摸到身下,就感到有一股液态状的热意。我心下又沉了沉,失血量的确不小,也不知道内脏情况怎么样。跟来的救护车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挪动的时候连连嘱咐大家“轻点轻点”,隔着口罩也看得出眼中满是心疼:“多大点一个孩子,家长要心疼死了。”我深以为然,顺口问了句:“家长呢?在外头吗?”“来了,刚好跟救护车一起到的,肇事方打的,也联系家属了,你是没看刚在门口的时候,当妈的哭得嘞......”大姐收拾好单据离开,老大搞定了一大摊子事,终于抽出空赶过来安排我们:“这个事情多,让张悦跟你一起弄,先清创,头发碍事的剃掉,伤的太烂不好缝的就喊程瑗过来,检查我开好了刚给急诊CT室打完电话,说好等会去了直接插队……”“现在来不及,等会诊的都看完了再去,押金单子给家属了,留意下押金交过了没有,顺便把抢救四联签好,再捋个病历出来,具体诊断那先空着,还是等会诊科室,取血单等会开好就搁在前台左手篮子里,赶紧送去尽快把血输上。还愣着干啥先把衣服全脱了,身上所有东西都交给家属,一定要当面点清确认没问题,脖子上那个带棱角的链子也拿下来,小姑娘家家戴的这啥玩意......”这一大堆指令下来,我们俩听得眼珠子打旋,恨不能把每句话都记下来贴脑门上。懵了一秒之后,我赶快先给孩子脱衣服清创,无奈孩子虽然意识不清但躁动严重,每个动作都异常不配合,折腾了半天才把该卸下来的行头卸掉。清创缝合需要一定时间,我果断把程瑗抓过来帮忙,自己收拾了孩子随身的东西准备去找家属。把东西清点过装进袋子,我从窄小的侧门出来,朝着等待区的人堆问了一句:“李钰涵家属在吗?”人堆里立刻挤出一个女人,见我站在门口张望,立刻朝我扑过来,急切地喊着:“在!在!我是她妈妈!她怎么样了?”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她堪堪在我身前站定。我一肚子事要跟家属交代,却一时不知该先提哪件,想了想先把袋子递过去,“现在正在清创,等下要输血,具体情况要会诊科室来才有结论,您先看看随身物品是不是都在这了。”眼前的女人看起来至多不过四十岁,半湿的衣服上粘着大片的血迹,被雨水洇开,斑驳得令人心酸。她接过袋子,把东西从里面一样一样掏出来。琐碎的随身物品多少都沾了血,银亮的手机壳被染红了一半,解锁界面上清晰地印出几个凌乱的血指印。她把女儿的手机放进包里,和女儿一样细瘦的双手颤抖着,从袋子里拽出那件校服。叠好的衣服散开,斑驳的血迹和泥渍摊在她的手里。她嘴角下拉,下唇不断抖动着。我有些无措,不知应当直接交代后面的事情,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想到里面亟待收拾的烂摊子,狠了狠心,伸手直接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先别急着哭,收好东西赶快先签了知情同意,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附近的提示器忽然“滴”的一响,大门缓缓滑动着打开,两个教员推着一张床出来,我赶忙架着家属往远处避让。她并不健壮,我没使多大力气就把她带到旁边,大门还没合拢,忽然听见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叫喊。“妈——!”我顿觉不妙,立刻转身,病人的母亲已经从地上蹿起来,手里的东西全都丢在一边,发狂的母豹一般往门边扑过去。“妈在!妈妈在!!”眼看迟钝的滑动门刚开始不紧不慢地移动,我赶快冲上去截住她,她身形比我还矮上一些,我一伸手就扳住了她的肩膀,谁知她的冲劲比我想象中大许多,我生生被撞退几步,脚跟滑到门槛上卡了个趔趄,左侧肩胛结结实实撞在门框上,磕得我几乎脑子一空。眼见门马上就能关过来,我干脆身子一矮,直接抄住她的腰,脚踩在门槛上狠命顶出几步,反应过来的几个男家属也赶上来帮忙,总算听到身后的门彻底关严,我才长舒口气松开她。只这一眨眼工夫,她已是双眼通红,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出来,见门已然关死,她不再往门口挣扎,口里含糊地叫着:“撒开!让我进去看看啊!”我半边后背痛得发麻,又有一堆事等着料理,实在端不出多少耐心来:“等你情绪平稳了,到探视时间会让你进去的!现在里面还在清创,会诊医生都挤在里面看病人,排的床旁检查也刚到,你这么进去不是耽误事吗?”女人停下哭喊吸了半口气,抽噎声听起来像是卡在半截一样,我语气再放缓了一些:“你先签字,不然孩子连血都输不上,里面还等着救命呢!”几个男家属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听完我的话,她点点头,捡起地上女儿的东西就往采血室冲。我拦住她,哭笑不得:“干啥去,在这里边!”好一番折腾后,李钰涵同学的妈妈终于稳当地站在了谈话窗口。我把四联签字单和输血同意都打出来递给她,趁她签字的时候问了些病史病例。刚抬起左手放到键盘上,肩背处就传来疼痛,我不禁呲了呲牙。女人看着我,面上不禁露出一点歉疚的神情:“对不起啊大夫,我太激动了......”我摆了摆右手示意没关系,叮嘱她快把所有的单子签完。她的手放在窗沿上,紧张的样子几乎让人感觉能把手机捏碎。签完文件,问及治疗态度时,她一副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孩子装上的样子,别说肇事方负全责,大概就算要自己负担费用她也会把能用的手段都签一遍——年轻病人的家属在这一点上普遍更叫人省心。不过不省心的很快就来了。张悦举着输血单进门的一刻,我就晓得她的乌鸦嘴八成是应验了。“O型?”“是,刚跑了趟输血科,没血,真没了,O型的手术全都停了。”张悦跑得喘不上气,一屁股挤在我身边坐下,白净的脸涨得通红,“老大说让家属想想办法。”这话说得很玄妙,非内行人不能理解。眼前这位妈妈显然并不是内行,听到孩子没血用,她的第一反应很符合电视剧的人物设定:“大夫!抽我的!我也O型血,抽多少都行,我挺得住!”我按着太阳穴,实在没时间仔细给她讲什么是移植物抗宿主病——正常人之间输血时,血液成分中残留的活性淋巴细胞很快会被受血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识别清除,但如果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他们淋巴细胞表面的抗原就会很相似,不容易被免疫系统辨认出来,这些漏网的淋巴细胞一旦在体内增殖,形成一定势力后就会对受血者发起全方位进攻,导致严重的全身并发症。虽然发病率不算很高,可一旦出现问题,死亡率将高达90%。总结起来就是,电视里撸起袖子抽血,救活亲人,全家抱头痛哭的情节,通通都是骗人的——越是亲人越不能输,何况是直系亲属。老大的暗示我听得出,这个“想办法”,最好的路子当然是互助献血——既然我不能给我女儿输,你也不能给你儿子输,那换过来便好,去血站献一定量的血,等有同样需求的家庭献了血时,就能等量换血用,两家都好,皆大欢喜。但这样好的事,能不能遇得到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的家庭就要看运气了,如果既不能直接亲属献血又不能互助献血,那么就只剩某些灰色渠道了。“亲属不能献血,尤其直系亲属,出现免疫反应是要出人命的,要没血缘关系的才行。你先试试有没有能互助献血的,如果实在没有......”我实在不便言明,憋了半晌才隐晦地暗示道:“你要不然去献血车附近看看?”“好,好,我这就去!”不确定她有没有get到我的暗示,张悦不放心地把脖子伸出窗外,对着她光速消失的背影高声嘱咐:“能有互助的最好,实在没有的话,就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我哭笑不得地把张悦喊回来,结果这家伙缩头回来时不小心碰在低矮的窗框上,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可惜我不是O型,要不然去献点也好啊。”“是也白搭,你忘了咱俩上个月刚献过?赶紧干活吧。”不管李钰涵的妈妈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血的问题最后总算解决了。我看着挂在吊钩上不紧不慢往下流的血袋,长长松了一口气。安排输血事宜会诊科室已经赶集似的来了几波,拟诊内容排了长长一溜,在张悦和程瑗的共同努力下,伤口也都做了基本的处理,我总算有空去急诊CT室行使老大争取到的插队权力。离开抢救间做检查需要家属陪同,我早早告知孩子妈妈在侧门外等候,果然门刚一打开,中年母亲那张汗泪交加的脸就出现在床的另一端。我把床整个推出门,看到女儿全貌的一刻,她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马上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女孩神志依旧不清醒,但总算不再躁动,眼睛半睁不闭,不知有没有认出眼前的亲人。她身上盖着被子,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擦拭过,破损严重的地方也盖了敷料,但也藏不住一处接一处的细小擦伤,头上的短发剃掉了一部分,缝合后的头皮用纱布贴着,青色的头发茬从剩余的头发中间露出来。床一刻不停地前进,孩子躺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呻唤,母亲快步跟在旁边,一只手几乎神经质地伸出又缩回去,绕着遍体的伤口打转,似乎在极力寻找一个能够拍抚安慰的位置。“不能碰,”我有点担心她忍不住,“已经清理过了,该缝合的地方也缝过了,后续细致的修复还要去相关科室做。”她不住地点头,眼泪滑落到指缝里,和呜咽声一起吞进去。“失血性休克,右侧髋臼骨折,右髋关节后脱位,左耻骨上下支骨折......”我按照老大和会诊科室商量出的诊断一行一行往病历上添字,张悦伸长脖子过来,打了个哆嗦:“左骶髂关节分离,结肠破裂,尿道断裂......妈耶,看着就痛死了,这预后能好吗?”“那倒也说不准,肯定要先解决急的,髋脱位能复位就先复位,那一大堆骨折估计要慢慢伤脑筋了。腿脚上会不会落毛病,现在也说不准。”我放下键盘,见她白大褂前襟和袖口上蹭的黑一块红一块,裤脚上都沾了血迹,掏出纸巾帮她使劲儿擦了擦:“弄成这样了,也不赶快换件干净白大褂再蹦跶。”“你不懂,这叫浴血奋战的战袍!”中二病发作的小张战士小手一挥,继续穿着革命的战衣出门忙去了。我不禁失笑,思路回到病历上,心情又重了重。听会诊科室的意见,结肠膀胱估计都得造瘘——也就是临时从腹部开两个口,分别把肠道和膀胱接通到体外来暂时缓解结肠尿道破裂带来的问题。虽然之后早晚是要缝上的,但遭罪程度不言而喻。刚刚12岁......不过无论如何命保住了,在抢救间就已经算是件大喜事,她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大一会,等情况稍微平稳,就可以送去做结肠膀胱造瘘。急诊的床位周转速度一贯惊人,病人们流水一样地进了又出,出了多半便再不回来,是以我一贯认为病人离科的一刻就是我们缘尽之时。直到休班日我在儿科遇到了熟人。如江湖传闻所说,急诊和儿科是最最缺人手的地方,是以尽管全方位能力都是半吊子的实习生也会得到重用,出科小半年,我和张悦还偶尔会回到儿科充个数。庞主任这阵子出差,我整日跟着张悦混,张悦则跟着她以前的带教混。带教大哥芳名顾问,如此天赋异禀的名字,直接导致同样是主治,人家的胸牌都比别人显得牛逼一些。事实上顾问大佬本身也很牛逼,绝对称得上年轻有为——他是我们大主任的关门弟子,三十刚出头,正经在骨科组里独当一面。李钰涵小朋友的这台手术,大主任看过转科病例就点名让他接手。早交班查房查到她的床位时,小姑娘整体状态已经好了太多。纱布沿盖住了眼角,也不妨碍那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看人时颇显出几分乖张。床头的靠背椅上倚着她的母亲,才不过几天工夫,人竟消瘦了一圈,本来就不甚丰腴的身材更加羸弱,两颊凹陷出浅浅的坑来。为了避免跟大主任发生眼神接触而被即兴提问,我和张悦缩在顾问大佬身后,可惜顾问够高不够壮,我们俩各露了半边身子,正争相往后挤时,便恰巧迎上了孩子母亲的视线。小姑娘自然认不出我们,但她妈妈显然对我印象深刻,见到我立马起身,热情而微含歉意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是你啊,你肩膀怎么样了?真是太对不住了......”我欲哭无泪,肩膀早就没什么事了,但现在却是要有点小麻烦。沉浸在教学模式的大主任马上就回了头,目光直落在我身上:“那就你来答吧,列举腔镜阑尾炎常见的术后并发症,少于五个中午麻辣香锅不带你。”事实证明吃字当头的时候,王婧同学的发挥一向是稳定而超常的。我难得秀了一波,正跟张悦暗中相互吹捧,主任的脚步已经挪到小姑娘的床边,仔细地问起了一般情况。小姑娘表情恹恹的,连对妈妈也有点不太搭理,主任的问题句句都是妈妈在回答,眼看查房结束,大队人马就要离开这个病房,一直仰在床上鼻孔看人的小姑娘,突然伸长脖子朝着主任的方向“哎”了一声。大家停住脚步,再次看向床上一直不肯吱声的主角。主角看样子是很下了一番决心才开口:“我瘸了吗?”大主任马上切换成哄孩子模式,一点都没带上刚刚提问学生的威严架势,拍着顾问的肩膀笑眯眯地开口:“还没给你治呢,着急啥?看不起我们小顾大夫呀?”屋里的人都善意地笑起来,小姑娘有些放松下来,低声嘟囔一句“反正不瘸就行”,随即脑袋便稳稳放回枕头上,又恢复成鼻孔看人的角度。这已经是最后一间病房,查完出门大家便各自去忙了,大主任却还没走,主刀的顾问也站在门口,作为主刀的跟班和跟班的跟班,我跟张悦自然也留在原地。家属果然很上道儿,没用人进去叫,一转眼功夫就从屋里跟了出来,还顺手带上了门。不再面对孩子,大主任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神情是少见的严肃:“造瘘手术挺成功的,髋脱位当时也处理过,目前为止都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打算在修复骨折的手术中顺带把造瘘口关上,排便功能就逐渐恢复正常了,之后的髋臼重建这些东西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但以后髋关节功能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要看后续情况来评估。”这话说的十分艺术,简直跟电视剧里跟植物人家属交代的一样,大抵等于没说。孩子妈妈听了,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不安地拽住主任的袖子:“大夫,大夫您一定帮帮我闺女,她还这么小,可千万不能残疾啊!我女儿残了就是要我的命啊!”“我们会尽力的,具体的手术时间和方案还要根据先期手术的情况决定,我们会请专科医生全面会诊的。”把家属哄好送回去之后,顾医生转身往办公室去,张悦紧随其后,我正想跟上,却被大主任一把揪住领子拽回来:“往哪去?她说你肩膀是怎么回事?”我一愣,实在没想到大主任连这都留了心,赶紧答:“啊,没啥没啥,家属往抢救间里冲的时候上去拉来着,不小心磕一下。”大主任脸色越来越黑,我赶忙打着哈哈补充,“家属也确实不是故意的,我绊了脚才磕了一下,好几天了,早就好啦。”大主任干干脆脆一个爆栗敲在我头上,一张脸拉得老长,把我拎到一边的拐角,用提问时的严厉语气训斥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磕歪点儿磕个脑震荡你找谁哭去!自己还是半大孩子逞什么能!”时年二十二的我瞅了瞅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挤不进孩子的行列,偏大主任平素严厉不苟言笑,现下训起人来语气更是吓人,硬生生把我唬了回去。“再说,如果是家属想闹事碰瓷呢?自己不知道长心眼儿,傻乎乎的不防人,出了事儿有你哭的时候!”我继续低着头听训,只听他的声音最终平和下来:“算了,你们这帮孩子,还得倒霉了才知道长记性。干活去吧!”我长舒一口气,赶快追着张悦他们的去向往办公室跑去。一进屋,顾问和张悦正挤在电脑前划拉着病历材料。顾问抬头见我进来,和气地冲我挥挥手:“今天第一台是大主任的手术,咱几个不用急,先坐。”我应声坐下,张悦忽然抬头,钻进旁边病案纸里扒拉了半晌,又盯着我看了几秒,忽地恍然大悟一般道:“对了!镜子,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还没换药呢!”伤口换药在科里一般都是教员来做,我被张悦灼灼的目光盯得一脸黑人问号,好半天才开放天线勉强解读了她的暗示信息。“哎呀是呀,还没给人换药呢呀,我这就去。”说罢起身噌地钻了出去。直到备好物品走进病房,我也没想明白张悦这家伙突然神神叨叨地干什么。女人真难懂。病房里这两个女人也挺难懂的,当妈的在旁边嘘寒问暖忙前忙后,李钰涵小朋友在床上躺得很有姿态,完全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不过现下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再傲娇也不起范儿。我跟家属问了好,把东西撂下:“小朋友,我给你换个药哈。”“你要换就换!”小妹妹很有气性,“管谁叫小朋友呢!”孩子妈当场尴尬,想开口道歉,我笑嘻嘻地截口:“管你呀,你才12岁,我比你大十岁嘞小朋友。”我正想为自己的淡定鼓掌时,小屁孩立马开口:“哦,那阿姨好。”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磨着牙把她脑门上的敷料揭下来,看在她还过儿童节的份上忍住没拿棉球在她脑门上画老丁头,腆着老脸应了句:“哎,大侄女儿好。”孩子妈已经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插嘴,我笑眯眯地给她清理了几处浅表的伤口,接着就想掀开被子给她处理身上的伤口。小姑娘明显有些抗拒,最终却没有出声。我明白她在抗拒什么——腹部有结肠和膀胱造瘘口的病人,大小便都是从肚皮上解决的,成年病人开始都会羞于展露,何况是孩子。比起一些需要终生使用造瘘口的直肠癌病人,她最多只需要坚持一个月而已,但就这一个月,也足够让这孩子遭罪的。我一边想着一边处理着切口,有些操作多少还是会疼,不过小姑娘挺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只从肌肉的抽动上看得出疼痛的蛛丝马迹。看她的样子,我忽然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同学打架,挂彩之后还要装逼的样子,这家伙还真有我当年的风范。她虽然已经做了髋脱位复位,但髋臼骨折还没解决,股骨头长期处于半脱位状态,久了很可能因为血流不畅而造成股骨头坏死,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真到那一步不得不做关节置换,那隔个十几年就又要出问题。我心里浮想联翩,可孩子妈显然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从换药开始就一心注意着我手上的动作,此刻紧张地扒着挡板询问:“疼不疼?”小屁孩糊着纱布的脸使劲绷着,不想丢了面子,但母亲的话让她露出一副烦躁的表情:“别假惺惺,玩你的手机。”想起抢救间里那声半昏迷状态下本能的呼喊,又看着她现在这副别扭的样子,我摇摇头。女人真难懂。李钰涵和她的母亲孩子配合,换药就顺利得多,我贴好一块纱布,门口忽然传来响声,我转过头,正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轻轻推开门,提着几大袋东西朝我们这边过来。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的手突然一挥,恶狠狠地把手边的抽纸扔了出去。男人没有躲闪,纸巾轻飘飘地砸在他身上。我吓了一跳,在可能出现跨越污染之前,眼疾手快地端走无菌盘,顺带把衣服和被子都盖回女孩身上。刚进来的男人却似乎并不吃惊,提着袋子后退到安全距离,眼神无声地落在孩子妈妈身上。孩子妈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一边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挪远防止她再扔东西,一边数落着女儿:“你刘叔大老远来看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女孩的声音十分尖锐:“谁要他来看我,自作多情,你们是不是故意来碍我的眼。”孩子妈妈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孩子一眼,整理好东西,便赶忙带着门口的男人进了走廊。小姑娘喘着气,哗啦把被子一掀:“换你的吧。”我低下头,一边继续对付那块纱布,一边随口问道:“谁啊,怎么还生这么大气。”小姑娘拧着头看了眼门口,又收回目光:“她对象。”“谁?”我呆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妈的男朋友!”小姑娘更生气了些,脸上泛了点红,恼怒中带着羞愤:“她想给我找后爸,我凭什么管他叫爸!”情势发展实在出乎意料,我憋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劝和的话,回想起孩子出事时的场景,惊恐到近乎绝望的母亲一个人在抢救间外痛哭的身影,只勉强说出一句:“你妈也不容易......”女孩含怒的眼神看着门口,气鼓鼓地说:“反正别想让他进我家!”出去的母亲很快回来,一进屋便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让您见笑了,孩子不懂事......”我连忙摇头:“不打紧不打紧,孩子挺懂事的,换药很配合。”一阵无话。娘俩谁也不看谁,估计等我退场,她们八成又要闹一回。这样想着,我手底下的动作就更快了些。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小姑娘突然拽住我的衣襟,我疑惑地转身:“怎么了?”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偷偷瞟向她妈妈的方向,最终还是开了口:“我......我会瘸吗?”我正想安抚她一句“怎么会”,旁边的妈妈忽然靠近,眼神灼灼地等着我回答。对着这种热切态度我无端感到一阵紧张,却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那孩子盯着我的眼睛再次问道:“我已经瘸了对不对?”不安和被追问的慌乱笼罩过来,我干脆直接照扒大主任的教科书式答案:“还没给你治呢,着急啥?看不起我们顾大佬呀?”小姑娘放开了我的衣服,眼神移开,这回干脆用下巴颏看人了。据知情人士张悦透露,李钰涵小朋友最近状态不错。托她恢复良好的福,骨科组的手术也提上日程,作为主刀的顾问顾老师愈发忙起来,张悦也去得愈发勤,恨不能住进儿科办公室,每天回来都能把科里的事如数家珍地叨咕一遍,其中不乏李钰涵的准后爸每天来送吃的,目前还没能顺利进病房的门之类的八卦信息。排上手术的那天正赶上我和张悦休班,回去帮忙刚走进办公室,就见顾问正淹没在一堆材料中间,脸色熬得好像饿了半个月的吸血鬼。张悦当机立断,给他点了一大碗砂锅粥。我看着他这幅废寝忘食的模样,也估摸出这手术的难度来,顾问大佬扎在那堆材料里又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放心,抄起家伙又去查看病人。我跟张悦跟在后边。家属显然不比顾问紧张得少,一见我们进门就赶忙问起问题来,总结起来还是那一句话,孩子到底会不会瘸。再好的耐性,十天半个月过去一直被追问同一个问题也多少会烦,老师只简单答了几句,就转身忙着查看孩子的情况。病人恢复情况确实很好,身上几处缝合早就拆了线,显然是最近照顾周到补养得宜,脸上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相比之下要是不看身上的伤,她妈妈反倒更像个憔悴的病人。仔细确定过孩子状态的确良好,顾问显然放心了些,语气也轻快起来:“等会儿手术室就来接你了,怕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李钰涵小朋友依然高冷,把眼睛一闭,半晌又睁开看向我们,眼光在她妈身上轻轻一溜,瘪了瘪嘴别扭地开口:“她睡觉总翻身,吵得我睡不着。”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却听见她接着说:“你们赶紧让她回去,我不用别人管。她还要忙着谈恋爱呢!别耽误了!”看着眼前憔悴瘦弱却无医院一步的母亲,我总算明白了这丫头心里的小九九。即使是成年人,医院这种环境里,都会或多或少地恐慌,住过院的人一般都有这种体会。医院这种环境里能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何况是一个半昏迷状态下会本能叫妈妈的孩子。可就算把被她坚决抵制的准后爸和肇事车主都算上,这些天来看过她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既不想接纳后爹,又不想妈妈受累,她或许正试图用这种方式,把妈妈赶回家好好歇一歇。“等你好了,你妈就能睡好觉了。”顾问给她把被子盖回去,起身看了看手机,“上一台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先下去准备,等会听护士姐姐们的话。”孩子妈热情地送我们出门,转眼又回去守着闺女忙前忙后。我看着这对相处别扭的母女,脑海中浮现出“相依为命”四个字。手术是顾问主刀,但大主任显然也不放心,自己下了手术就跑来我们手术间。孩子还没麻倒,正对着一群只露眼睛的陌生人和一人高的麻醉呼吸机露出警惕的眼神。她嘴唇抿得泛白,面上依旧试图摆出那副不屑与人类交谈的模样,被子下的手却已经把床单拽得露了边。我晓得这个时候安慰她别怕,九成九会得到一句“有什么好怕的,阿姨你好烦”之类的话,很明智地只给她掖掖被角,顺手悄悄把床单抻平。大主任没上台,但几乎半程手术,他都挤在后面看着,时不时伸长脖子越过顾问的肩膀在线指导,等内固定基本结束就快开始关口子,才放心地出去歇着了。手术时间很长,但胜在顺利,饭点完全过了的时候,苏醒室终于来了电话,我和张悦接了孩子,颠儿颠儿地把床推出了门。等待区早有大群的人伸长脖子在等,一见床号,大部分人的脑袋立刻低下去,只有挤在角落里的孩子妈妈快速起了身。她的身边,还有那天被赶出去的男人。他没有靠太近,只站在重叠的工作人员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母女两人。麻醉刚刚苏醒,小姑娘的意识还不很清楚,难得不再板着平时那副别人欠钱的脸色,看见熟悉的亲人,声音细细地道:“妈妈......”她轻轻拢着女儿打着留置针的手,声音轻缓地开口:“涵涵,妈妈来了,疼不疼?”小姑娘半睁着的眼睛里蕴了点泪,迷迷糊糊又委委屈屈地开口:“疼......”我心里又好笑又有些软,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环视着四周,状态还有些飘,眼神落到人堆后的准后爸脸上,难得没有扔东西砸人,轻轻嘀咕了几句,便抓着妈妈的手哼哼唧唧地嚷疼。一切都很美好,偏偏张悦从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征得李钰涵母亲的同意后,举着手机说:“赶紧!赶紧录下来,等她醒了给她自己瞅瞅!”不知道应该夸孩子争气还是顾问大佬争气,复位和重建效果都非常好,术后第二天髋关节就可以开始活动了,据说大主任捧着片子,当场就给顾问点了个全家桶。小姑娘出院前我又见到她一次,这段日子我们早就混熟了,小姑娘也不怎么再拿鼻孔看我,孩子妈妈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着话。“学校落下的功课要补啊,少上这么久的课,期末考试你可咋整......”“你这个头发总算长点了,这么长一块短一块也不好看,明天妈领你去都推成寸头慢慢长......”“你刘叔带的那个草莓汁,鲜榨的,抓紧喝,搁到晚上指不定就坏了......”小姑娘翻着白眼:“烦死啦!啰嗦!”我换药之余,眼光在她脸上一瞟便放了些心,嗯,至少没有立刻把草莓汁扔出去的意思。孩子妈妈忙得连轴转,一转眼就急匆匆地出去办手续了,我便跟小姑娘闲聊起来。“呦,还是喝了,不反对了?”她脸色一红,还是硬气地说:“关你什么事,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你妈管你好像挺严的?”我又问。果不其然,小姑娘下巴一扬,眼神挑衅:“她还管得了我?”我看着她仰脸朝天地补练习册的姿态,很配合地点头:“是啊是啊,有谁能管得了你呀。那你怎么还总嫌她烦呀。”小姑娘翻了个页,伸脖子瞅瞅门外没回来人,悄咪咪把答案翻出来,顺手拿过草莓汁喝了一口:“我妈就那样,什么事都要琢磨都要管,烦都烦死了。”“那也是关心你嘛。”“关心也有个度啊,哪有她那样,我住个院她逮着大夫就问人,问就问吧还要录,天天晚上坐那一遍一遍放着看,瞅着都累,她也不嫌烦。”我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平稳着心跳试探着问了一句:“录?录音吗?”“不止。”李钰涵吸了一大口草莓汁,继续说道,“有时还录像,不然哪那么占内存。”“也不知道哪录来那么多,成天念叨着内存不够用,就她这样,给她个网盘她都能搞满了......”一股难言的感觉从背后爬上来。我仔细回想着跟她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在急诊的,在病房的,在手术室门外的,努力回忆着哪些场景里她拿着手机,我又是否对她做出过李钰涵不会残疾的保证。印象已经十分模糊。越是模糊,越是让人感到无法言说的恐惧。门口传来脚步声,小姑娘刷地把答案放起来,我把冰凉的手揣进兜里,深深吸了口气。门打开,进来的并不是李钰涵的妈妈,而是张悦。张悦跟她更加熟络,一把拽过椅子坐下,看着她补作业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随即又掏出手机:“妹砸,听说你要出院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张悦加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