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乞丐学习班
麻生为了赶时间,次日天刚亮,便和金得胜来到大队部,他叫金得胜吆喝批判对象起来,自己则在院门旁的值班室里暂坐。金得胜到南北两屋敲了敲门,喊了几声,便回到看守室坐下抽烟。
几分钟过后,大院东南角的厕所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我的妈呀,有鬼呀!”
这声尖叫,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学员们几乎都被这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惊醒。俞志云和几个批判对象已经穿好衣服,听见喊,立即跑到屋外察看,只见代广珍从厕所那边跑过来,脸色刷白,嘴唇哆嗦着,说:“茅房里有吊死鬼呀!”
几个男人听了,都不禁一怔。三疤瘌说:“都讲鬼怕恶人,我来看看这个鬼可怕我。”说着便向厕所走过去。邓桂良一面说:“广珍,你看花眼了吧,天都亮了,就是有鬼也不敢露头了。”一面随三疤瘌往前走。俞志云也不信鬼,跟着两人身后,想看了究竟。其他闻声出屋的人,都站在门口等待消息。
三个人走到女厕所门口,三疤瘌一进去,便“嗷”地惊叫一声,退了出来,说:“我的妈哎,吓死我了!”俞志云见他脸色都变了。邓桂良毕竟年长,说:“莫怕,我来看看。”说着便进了厕所。仍站在门外的俞志云听他叫道:“四毛妈上吊了!”
俞志云进了厕所,见厕所里光线比外面稍暗,但可以辨出的确是四毛妈,几绺花白的头发,从她额上纷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双目紧闭,面黄如蜡,舌头伸出,非常瘮人。厕所屋顶低矮,四毛妈是一心想死,把裤腰带系在最下面一道举手可及的梁上,由于自缢时双脚不能悬空,她半靠着墙,身体下坠,两腿半曲,呈骑马蹲裆式。俞志云觉得浑身毛孔发炸,就听三疤瘌站他身后自语道:“四毛妈也真可怜!好死不如癞活着,怎么能走这条路呢?”
三个人退出来时,厕所门外已经站着很多人,不断有人问:“可是四毛妈?”“真是四毛妈呀?”邓桂良说:“你们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麻生和金得胜也来了,两人进厕所看了一眼,立即转身出来。麻生对大伙喝道:“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回屋去,都给我回屋去!”随后又喊住地主分子吴家发和富农分子卢望贵,指着厕所的门说,“你们两个进去把人放下来。”吴家发和卢望贵对看了一眼,很不情愿地进了厕所。麻生又指着仍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三疤瘌,说,“你,医院喊个医生来,看看可有救了。”三疤瘌说:“我恐怕人都硬掉了,还有什么救?”金得胜在一旁瞪眼道:“不要罗嗦,叫你去你就去!”三疤瘌这才向院门跑去。
吴家发和卢望贵把四毛妈的尸体从房梁上解下来,抬出了厕所,麻生和金得胜不敢看那惨相,都扭过头去。吴家发问:“张指挥,搁哪儿?”麻生说:“暂时搁山墙头前。”两个人应了一声,便抬着尸体往南山墙走过去。麻生又对金得胜说:“你上街买条芦席,把四毛妈给盖上。搁在那看着怪瘮人的。”金得胜说:“这才开春,恐怕还没卖席子的吧?”麻生没好气地说:“没有卖的,你就去找!”金得胜说:“好,你莫问了,我保证给你找一条席子来。”麻生骂道:“放你妈的臭屁,给我找席子?是给四毛妈找席子!”金得胜照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说:“你看我这嘴,欠掌,欠掌。”说罢,像三疤瘌一样,向院门飞奔而去。
还没进屋的人,听见两人的对话,都忍不住窃笑。
俞志云经过南屋时,见里面的人围在一堆,在听代广珍说她见“鬼”的经过,便也进屋,站在一边听她讲述。代广珍说:“我听见金得胜在外头喊,就赶紧起来穿衣服,然后我就去茅房解溲。屋里才麻刺亮,我又刚睡醒,也没看四毛妈起没起,一进茅房,就见一个人吊在房梁上,披头散发的,舌头伸多长,我真疑惑是吊死鬼现形呢,吓得我头皮子发炸,魂都没有了。”一个汉子说:“你们党员不是不信鬼神的吗?你怎么还这么迷信呢?”代广珍说:“你趁早莫这么说,我都留党察看了,你再揭发我迷信鬼神,党就不留我了。”那汉子说:“党不留你,我留你嘛。”代广珍说:“你个不要脸的,给我滚一边去,不要在这过嘴瘾,咬我的巧。”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金权一带,“咬巧”,就是说话拐着弯占别人便宜。麻生正巧从门前走过,他心里正烦,听见笑声,便指着屋里的人骂道:“你们这些东西,心肠还能是他妈铁打的吗?啊?都死了人了,你们还在这笑!哪个再笑,我把他拉到院子里掌嘴!”
学习班眼看就要圆满结束,竟出了这样的事,麻生心里不禁有些怕。要是四类分子死了,那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死了活该,他麻生眼都不眨一下。可四毛妈是贫农,不过是给人家挑牙虫搞了几个钱,再说,她也的确有止牙疼的偏方,并非完全骗人。老太婆罪不该死呀。这事可怎么向公社交待?
不多时,李慕珍背着急救箱,跟着三疤瘌来到大队部。麻生说:“李医生,你给看看,四毛妈还有救没有?”李慕珍说:“四毛妈在哪?”麻生说:“在南山墙头前。”李慕珍走过南山墙下,蹲下身去,用手在四毛妈的鼻子低下试了试,又捏着她的手腕,摸了摸脉,把她胳膊往上抬了抬,然后站起来,对一旁的麻生说:“人都硬掉了,少说也死了两三个钟头了。”麻生也知没救,叫三疤瘌找医生来,实在是多余。但让医生来一趟,也可表明他张茂生并非铁石心肠,对四毛妈也尽到了抢救的责任。
麻生刚把李慕珍送走,金得胜便拎着一条破芦席进了院子。麻生不想再看见那尸体,说:“你去把尸首盖上,再通知那些学员,今天不下乡了。”金得胜说声“好”,转身要走,他又说:“等吃过早饭,你派人通知四毛妈的家人来收尸。”金得胜说:“周四毛得了神经病,听说现在他姐姐家,他姐姐家在头铺哪个庄,我还搞不清。”麻生说:“你搞不清不能问吗?啊?你长一张嘴,还能就是留着馕饭的吗?”说罢便回了群专指挥部。金得胜大清早挨了两次训斥,只觉得晦气,但又不敢顶嘴,只得按照麻生的吩咐去做。
麻生吃过早饭,便到公社向来高潮回报四毛妈上吊自杀的事,来高潮听了不禁一愣,问:“四毛妈自杀了?”
“对。”麻生说。
“昨晚你们哪个值班?对学员怎么看管的?”来高潮训斥道。
“她想自杀,我们看也看不住呀。何况她是在女厕所上吊的,她说要解溲,我们的队员还能跟着她吗?”
麻生一面辩解,一面递上一支东海烟,又擦着火柴,帮他点上。来高潮吸了口烟,叹道:“哎,这个四毛妈,怎么这么想不开呢,你把骗来的那点钱退赔了,不就了事了吗?”
来高潮和周四毛两家,都在西街后,相距不过几十米,可谓早相见,晚想望,虽然不是一个生产队,但却熟得很。四毛妈比高潮妈大两岁,两人以姊妹相称。运动开始之前,来高潮见了四毛妈,喊她“大娘”,但革命造反之后,他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见面只喊她“四毛妈”。现在,四毛妈突然死了,而且是因学习班逼迫退赔所致,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愧意,但这种愧意随即消逝,他深深吸了口烟,说:“你说得也是,她想自杀,我们也看不住她。你可派人通知她的家属呢?”
麻生说:“我已经叫人通知她女儿来收尸了。”
“这样,她家的人来了,你们招待一下,另外再给她家五十块钱安葬费。”
“来主任,招待她的家属没问题,可要是给她家安葬费,那不就是承认她的死,我们学习班有责任吗?”
来高潮有些不耐烦了,打了个让他走的的手势,说:“你看着办吧。我还有事。”
上午十点多钟,周四毛的姐姐大玲子和女婿,带着周四毛赶来。三人被金得胜带到南山墙下,大玲子揭开芦席看了一眼她妈,便嚎啕大哭。周四毛则呆呆地站在一旁,漠无表情地看着他妈的尸体。代广珍等几个妇女见状,过去劝大玲子节哀。大玲子来时已听金得胜简单说了她妈自杀的原因,痛哭了一会儿,坐在地上,泣诉起来:“我妈呀,你死的惨呀。你上南边给人家挑牙虫,就挣了百十块钱呀。可人家都说你发了财,骗了几百块呀。世上哪有那么多牙疼的人呀,碰巧遇到一个牙疼的,也就挣个块把几角钱呀。你一个人在外头挨冻受饿,挣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还要靠要饭填饱肚子呀。你把这钱交给我,说是给四毛瞧病呀,四毛那个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那百十块钱,上哪能瞧好的嗄?我的个妈呀,你把这百十块钱退赔了,他们不就不逼你了吗?是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呀?我妈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的嗄……”
几个妇女本想劝大玲子,听了她的哭诉,也跟着流泪。志云在一旁听着,甚觉心酸。周四毛虽然可恶,但四毛妈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天天下田干活,队长叫她干啥就干啥,从不因年龄大拣轻活干。她就这么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了。而上吊自杀,就是因为想保住那百十块钱啊。
周四毛的意识被姐姐的哭诉唤醒,又听大玲子说到他妈寻死是被人逼的,他两眼往人群里扫了扫,看见了金得胜,几步窜到他跟前,冷不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我日你妈尿壶子,你狗日的怎么逼我妈的?啊,你狗日的怎么逼我妈的?”
周四毛母亲刚死,众目睽睽之下,金得胜不好发作,只是用力掰他的手,但哪里掰得开。两个群专队员上前,一人抱腰,一个掰手,才把周四毛拉开。周四毛挣脱了群专队员的搂抱,满院子乱窜,他跑到院子南面的锅屋门口时,见烧锅的人正在屋里切菜,便冲进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菜刀,折身跑了出来。他怒目圆睁,提刀四顾,寻找砍杀的目标。群专队员和学员们,都被他的凶相吓住,一时束手无策。这时,麻生正好从厕所出来,被四毛看见,他立即高举菜刀,向麻生冲去。麻生被他吓呆,竟站在那里不动,金得胜挣脱了周四毛的揪扯,退到南屋躲避,见状出门高喊:“张指挥,还不快跑!”麻生听见喊,这才转身往人丛里躲。周四毛举着菜刀,一面叫喊:“张麻子,我砍死你个婊子养的!”他从俞志云身边跑过时,志云从后面将他抱住,喊道:“四毛,使不得呀,这可是犯法的呀!”
周四毛说:“你莫拉我,让我砍死他个驴操的!”
两个群专队员趁机一拥而上,将周四毛扑倒在地,夺下了他手里的刀。麻生这才站住,叫道:“把他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不料,周四毛已经发狂,对按他的人又踢又咬,麻生一喊,按他的人一抬头,他竟从地上挣了起来,向麻生冲过去。麻生吓得一头钻进了南屋。周四毛找不见麻生,直奔南屋,一头撞在墙根下,当即倒地,昏死过去。血顿时汩汩地从额上流下来,滴落在地上。大玲子这才回过神来,几步跑过来,见弟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如死了一般,便扑到他的身上,放声号啕。麻生这才从南屋出来,命群专队员把大队部的门板下了,又命吴家发、卢望贵等人,分头把四毛妈的尸体抬到周家,医院抢救。麻生怕再闹出一条人命,医院,等待抢救的结果。
周四毛被抬到公社,仍处于昏迷状态。李慕珍扒开他的头发,看了看伤口,随后拿来手电筒,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随后拿来一罐银针,刺入他的人中、十宣、涌泉诸穴。十宣穴需刺十个手指的指尖,金得胜在一旁看了,小声嘀咕:“这不像电影上被逮到的地下党受刑的样吗?”麻生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在这胡扯!”李慕珍采取间歇运针之法,捻转银针,拔针再刺,旁边的人似乎觉得那针扎在他们的身上,不忍再看,都转过脸去。十几分钟后,周四毛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他睁眼看了看李慕珍,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有气没力地问:“我又没有病,医院来干什么?”
麻生等人见周四毛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李慕珍问周四毛:“你可知道你在大队部干了什么?”
周四毛说:“我干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呀?哎哟,你可能不要烦我呢,我头疼得跟要炸开的样。”
李慕珍又拿来血压计,给周四毛量了血压,说:“血压跟脉搏都正常。”他让送周四毛的人都离开病房,对麻生说,“这孩子可能是脑震荡。我现在就给他缝合头部的创口。”
“脑震荡”这个词很吓人,麻生听说,街南头的俞广辉,跟人打架,被人当头一棒,打成了脑震荡,后来不但一干活就头疼、淌虚汗,连生气头也疼,李慕珍说那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打他的人半年多花掉两三百块给他治病,又赔了许多工分,仍不见效。周四毛要是有后遗症,得花多少钱,这个钱由谁出?他惊问道:“脑震荡?可会留下后遗症啊?”李慕珍说:“眼下还不好确定,得住院观察两天。要是中轻度的,一般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要是重度的就难讲了。不过我看他这么快能醒过来,意识还算清醒,估计只是轻度脑震荡。”麻生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说话间,护士已用消毒盘端来了麻药针、缝合针线、酒精棉球等物,李慕珍问:“张指挥,病人的医疗费哪个付?”
麻生听说周四毛不会有后遗症,估计花不了多少钱,便说:“先记在群专账上吧。他妈的,他自己撞头寻死,还要我们给他花钱治伤。”
麻生说罢,医院,并命一个群专队员到病房看护周四毛,然后去了周四毛家。
李慕珍戴上乳胶手套,开始为周四毛做头皮缝合手术,先把创口周围的头发剪了,又打了麻药针,再用缝合针轻轻扎了扎他的头皮,见他并不觉得痛,便开始缝合。伤口有一寸多长,一共缝了八针。随后,李慕珍用绷带从他的头顶到下巴缠了一圈,为了加固,又在额头上横缠了一道。群专队员都知周四毛是大队宣传队的演员,在一旁笑道:“这下演国民党伤兵,不用再化妆了。”逗得女护士掩嘴而笑。
李慕珍给周四毛缝完了伤口,又命护士给他打了止痛和镇静的针剂。随后开了治疗脑震荡的针剂,加入葡萄糖液,让护士给他做静脉滴注,乡下人俗称“吊盐水”。等到处理完毕,已是中午。
吴家发、俞志云等人把四毛妈的尸体抬到她家后,大玲子仍在哭泣,她男人说:“不要哭了,为我妈张罗后事要紧。”大玲子这才止住哭。群专队员说,大队部的门板现在就要拿回去,因为学习班不能没有门。大玲子男人便将自家门板下了,用两条大板凳支在堂屋,然后和几个人一起把四毛妈的尸体托起来,放在上面。
四毛妈的死讯传开,队里的汤炳良、梁国宝都来了。几个人刚到周四毛家,林有金也赶了来。麻生把四毛妈上吊自杀的事向来高潮回报后,来高潮便派人通知林有金,让他负责处理四毛妈的后事。来高潮知道,周四毛精神不正常,没法为他妈操办丧事,他姐姐大玲子已出嫁多年,跟生产队、大队的人都不熟,再说一个女人家,也没法主事。麻生的话提醒了他,四毛妈的丧事,若是让麻生出面办理,群众会认为四毛妈之死,学习班或群专有责任,或是干脆认为她就是学习班给逼死的。如果是那样,影响就恶劣了。
周家当门停着尸体,又许久没有住人,屋子里的霉味、腌咸菜味,混合成一股难闻的味儿,林有金和汤炳良、梁国宝,还有大玲子夫妻俩,就从屋里搬出长凳和小板凳,坐门口商议丧事怎么办。他们正说着话,麻生也来了。麻生在小镇人的心目中,也算是个公社干部,他一来,大伙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汤炳良则递上一支玉猫烟。麻生接过烟点了,问林有金:“林主任,你怎么来了?”林有金说:“是高潮派人告我讲,叫我来帮着处理四毛妈的后事的。高潮就是不派人找我,我听到信也是要来的。四毛他爷活着的时候,我们处得比较的很好。只是这些年我没能给他家什么照顾。唉,四毛妈也真够可怜的,随怎么说,也不能走这条路啊。”
麻生听他说是来高潮派人把他找来的,顿时明白了来高潮的用心,便说:“你们大队的事,你林主任当家。你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林有金说:“我刚才和炳良、国宝初步拿了个意见,我跟你汇报一下。”麻生说:“不敢当,不敢当,你是革命老前辈,我听你的指示。”
林有金也不再客气,说:“四毛去年得了神经病,出工不正常,年底也没分到多少红,他平时瞧病又花掉不少钱,家里连打口薄木匣子的钱都拿不出。我跟炳良商议,他们队里还有点木料,就拿出来给四毛妈做口棺材。办丧事的开销和打棺材的工钱,由大队出。回头我再跟刘荣礼通个气,看上面拨的救济粮款可有了,要是还有,就给四毛家一点。”
汤炳良说:“不管怎么说,四毛妈也是个老贫农,队里能照顾就照顾他家一点。老金子的意见,我赞成。”
梁国宝也说:“抬棺下地的事,也由队里出劳力,不用他家请人了。”
麻生听说四毛妈的丧事由生产队包揽,便不再提来高潮说的五十元安葬费的事,说:“好好好,就照这么办,就照这么办。我回头给来主任回报一下。”他觉得有必要为学习班撇清一下,吸了口烟,又补充道,“这事虽然出在学习班,但也怪四毛妈想不开。学习班已经办了多少期,进进出出好几百口子,我看也没哪个像她这样。”
大玲子在一旁听不下去,说:“张茂生,我问你,我妈要是不进学习班,她能自杀吗?我非告你们不可。我家人老几代贫农,穷的叮当响,难道还怕你给我扣上什么帽子不成?”
麻生想不到大玲子会插上一嘴,麻脸突然胀红,又露出了群专指挥的本相,恶狠狠地说:“大玲子,你不要拿死人压我们,在这里无理取闹!”
大玲子说:“我才不跟你无理取闹,我要告你们,县里告不赢,我告到省里,我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
麻生指着大玲子,冷笑道:“好,你敢说这天底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你这是污蔑社会主义,污蔑共产党!”又转脸对林有金等人说,“你们听见了没有,啊?”
大玲子竟不畏惧,说:“你这是改我的话,要污蔑也是你污蔑!”
林有金在一旁劝道:“大玲子,你少说两句,张指挥也是来关心你妈后事的嘛。”
梁国宝也帮腔道:“就是,张指挥也是好心。”
麻生对大玲子怒目而视:“哼,你还敢告我们?你不要觉得你不是我们公社的,我照样可以把你逮起来!”
大玲子说:“有种你逮呀,你现在就把我逮到群专去呀!”
大玲子男人一面把她往屋里推,一面训斥道:“你给我上一边去,不要在这添乱!”
麻生骂了句“不识抬举的东西”,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金权风俗,人死后须在家中停灵三日,四毛妈下葬之后,周四毛也伤愈出院了,只是神志比以前更加昏乱,在家里呆不住,不是在家里哭泣,就是跑上街,从南到北疾走,东指西点地乱骂,有时甚至在群专大院前站住,指名大骂麻生。要在以前,麻生肯定要喝令群专队员赏他一顿乱棍,但四毛妈不久前因被逼交出挑牙虫的钱死在学习班,周四毛精神又不正常,他怕再出事,也就忍了。大玲子夫妇只好再把他带回头铺,照顾他的生活,并带他求医。因周四毛受管制,大玲子临回头铺前,找汤炳良给周四毛请假,汤炳良说:“唉,你还请什么假哟。”大玲子说:“我叔,四毛不是受管制吗?”汤炳良说:“四毛已经成这样了,你叫他搞反革命活动,他也搞不了了,你把他带回家,看好了,别让他跑不见掉就行了。”
四毛妈之死,并未影响学习班事先拟定的计划,对外流“典型”的巡回批判照常进行。麻生带领大批判小分队及那些要重点批判的外流人员,一天跑两个大队,开两场批判会,仅用四天时间,便完成了巡回批判的任务。
随后,来高潮亲自执笔,对荷铺公社举办外流人员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写出总结,上报区、县,受到县革委会和区革命领导小组的表彰。其他公社效仿荷铺,相继召开群众大会,对外流“典型”进行批判。来高潮搞的这一套,后来被县革委会当作制止外流的法宝大力推广,每年一到入冬或开春,都要召开群众大会,为制止外流大造声势,以至会越开越大,发展到两三个区、十几个公社联合召开大会,与会者动辄数千、上万人。直到年春天,这种靠办学习班和开大会造声势制止外流的干法,才被龙湖行署下文制止。
麻生完成了巡回批斗任务的第二天,便来到大队部,向大家宣布:学习班到此结束,所有学员回生产队干活,在学习班认赔的钱粮,尚未交齐的,回家后设法交齐,否则将由生产队从劳动工分上扣除。剩下的学员已经不多,大伙听了麻生的讲话,都像囚犯盼来了刑满释放的一天,变得有说有笑。麻生一走,大伙立刻卷铺盖,收拾东西,“学友”们相互道别,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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