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好故事，只差一个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
我谈了个对象，交往两年多了。她家也是偏远农村的，条件和我家差不多，家里还有个弟弟，正在读高中。
家里一直在催我结婚，为此，我曾经试探过她的口风。她父母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必须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另一个是拿出“万紫千红一片绿”的彩礼。
“别人家嫁姑娘都是这样，你总不能让我们在村里丢了脸面吧？”她父母对她说。
最近几年房价飞涨，即便是在凤城这个平均工资只有两千左右的五线城市，如今一套八十平的房子也要三十几万。
所谓的“万紫千红”是指一万张五元的，一千张一百的，“绿”是指面值五十的，男方可以看着给。也就是说，光彩礼就要十五万以上。
“你们天天催着我结婚，拿什么结？”
“这不是有土地赔偿吗？”
“这点钱也就够个首付的，后面还要装修，要买家具家电，还要给人家彩礼，哪有这么多钱？你让我去卖肾还是抢银行啊？”
父亲不说话了，一个劲地抽烟。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姐要是在家里就好了，还能帮衬着你点儿。你说这死丫头，出去打工，这都六七年了吧？不往家打钱也就算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
2
是的，我有个姐姐，比我大六岁。
小时候家里穷，父母外出干活，都是姐姐在家照顾我。老家那个地方，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很严重，所以父母总是很溺爱我，从来不让我吃苦。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是先紧着我。
相比起来，姐姐其实一直都在受苦。她每天上学回来，要割草喂猪喂羊，要做饭洗衣服，要写作业，还要照顾我。我小时候很调皮，不小心磕着碰着，姐姐总少不了挨一顿打骂。
姐姐喜欢看书，家里穷，没钱买，她就跟同学和老师借书来看，有时候也读给我听。
从小学到初中，姐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学校里也颇受老师喜欢。她十六岁那年考上了市里的一家重点高中，凤城一高。
那时候，老师们都说，考进了凤城一高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这让村里人颇为羡慕，都说我们家出了一只金凤凰。
但母亲对姐姐说，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学生，就让姐姐和父亲一起去外面打工，还把她的录取通知书给烧了。
姐姐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红着眼睛收拾行囊跟着父亲走了。
姐姐在外打工的时候经常给我买衣服、文具和书本，同学们都很羡慕，“你姐姐对你真好，我要是有这样个姐姐就好了。”
三年后，母亲托人给姐姐说了一门亲事，那男的是我们隔壁村的。说是隔壁村，其实也有二十几里路。
他家很多年前就建了二层小洋楼，在我老家那一带算是比较有钱的。那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姐姐和父亲就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
姐姐不愿意。
母亲说：“闺女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我给你找个富人家，又是独生子，你以后的日子就不用吃苦了。女人嘛，迟早都要嫁人的。就像赶集买菜，赶晚不如赶早，不要等到以后别人都挑完了你才去买。”
姐姐还是不同意，回屋收拾行李。
“闺女，你怎么不识好歹啊？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闺女！”母亲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父亲直接给了姐姐一巴掌，然后把她锁在屋里，“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再放你出来！死丫头，还管不了你了！”
没几天功夫，姐姐就出嫁了。姐姐那年才十九岁多一点，还不到法定婚龄，两家只是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亲戚们就算结了婚。
那段时间，父母总是春光满面。村里人见了，也都说我父母有福气，生了个好姑娘。
3
事实上，姐姐结婚后的日子并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好。
两个村子虽说隔了二十几里路，可是有点事情还是传得飞快。姐姐结婚后不到一个月，村里人就都在传姐姐在婆家过得不好，经常受气挨打。
一开始我们都不信，直到有一天姐姐跑回家。她眼圈乌青，脸颊红肿，嘴角流血，一进家门就抱着母亲哭个不停。母亲气不过，跑去他家理论。过了几天，姐姐的婆婆带着礼物来我家把姐姐接了回去。
后来的半年里，姐姐还是经常挨打，经常往家跑。一开始母亲还跑去他家给姐姐撑腰，后来渐渐也不管了。再后来母亲就骂姐姐，说她不好好过日子，整天就知道闹幺蛾子。
有一次姐姐被打成了脑震荡，从医院回来后在家里住了几天。
母亲劝姐姐，“闺女，你先忍一忍，我跟你爸刚结婚那会儿也是隔三差五就吵一架。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跟你爸不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等你给他家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就好过了。”
那男的结婚之前就乱搞男女关系，结婚之后也一直在拈花惹草，甚至被人家的家人找到了家里。
姐姐向公公婆婆抱怨了几句，结果那男的听到以后又把气撒在了姐姐身上。
那时姐姐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却被他一脚踢在在了肚子上，可怜那个孩子才刚刚成型就早早地离开了。
姐姐实在受不了了，就跟父母说她想要离婚。
父亲把姐姐臭骂了一顿，“丢人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你要离婚，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你这是要让我没脸出门见人呐！”
母亲也劝姐姐，“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养这大，你总不能让我们老了老了，还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风凉话吧？”
姐姐不说话，只是哭。
母亲又说：“你看那谁家，他媳妇还是买来的，哪天不是挨打挨骂？这都十几年了，不也一样过得好好的？闺女，你再好好想想，离婚可不是小事，可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其实，我知道，父母不让姐姐离婚是因为钱。姐姐结婚的时候，她婆家给了我们家十万块钱的彩礼。
这笔钱大部分用来翻盖了家里的房子，剩下的那些，一部分买了家具家电，另一部分都花在了我身上。
如果姐姐提出离婚，那男的肯定会要回这十万块彩礼钱。我们家只靠父亲在外下苦力打工，一年下来也不过两万多的收入。
除去各项开支，所剩了了，怎么可能一下拿出那么多钱？那家人有钱有势，到时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4
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我临近高考的时候。学校放了两天假，说是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决战高考。回到家我才知道，姐姐又被打得流产了，身体虚弱，精神不济，正在家里休息。
那天吃过晚饭，我在客厅看电视，姐姐跟母亲在说话。
姐姐说：“妈，我想好了，我要离婚。”
“离了婚，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怎么办？”
“我有手有脚的，自己能养活自己。”
“可是你离了婚，去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家境殷实的主？”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受够了！你看看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你就不能替你闺女想一想？”姐姐的声音有些嘶哑。
母亲还是劝她好好想想，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
我听得心烦，吼了一句，“天天就知道叨叨这些破事儿！我马上就要高考了，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两天？”
母亲拉着姐姐去了她的房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问姐姐，“闺女，如果你离婚了，人家要那笔彩礼怎么办？家里虽说有点钱，可是你弟弟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又要结婚娶媳妇……”
姐姐说：“那笔钱不用家里管，我自己还。我想好了，我要出去打工。”
“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我也不劝你了。不过，有一条，你想出去打工，就上你爸打工那边去吧，好歹有个照应。”
“行，我知道了。”
“你呀，真是不让人省心，离了也好。你在外面好好工作，我会托人再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不声不响就走了，只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爸妈，小弟，我走了，你们保重。”
姐姐这一走就没了音信，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心里苦，又怨恨家里，所以就自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婆家也来问过几次，或许是自知理亏，两个人也没有领结婚证，那家人只字未提彩礼的事情，母亲这才放下了心。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姐姐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渐渐地，父母由最开始的担忧变成了埋怨。后来一提起姐姐，母亲就说自己养了个白眼狼。
5
大约一个星期后，鉴定结果出来了。那是一个让我们无比震惊的结果——那具骨架是我姐姐的！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因为怨恨父母，所以七年来一直都没有回家，也不跟家里联系。谁会想到，她其实一直就在离我们家不到十米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姐姐走后的第四天下午，高考结束了，我刚回到家，就闻到了一股很怪的臭味。
我问母亲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准是哪个挨千刀的又把死猫死狗扔在咱家的地窖里了。”
“过两天我同学来咱家，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爬山，这么臭你让他们怎么进咱家大门？”
“我出去看看。”
几分钟后，母亲回来了，“他奶奶个腿儿！死猫死狗扔进去就算了，还不把盖子盖严实，我去把那地窖口埋起来。”
她说着抄起铁锹又气哼哼地出去了。
盖在地窖扣的木板被母亲用土埋得严严实实。再后来，上面就堆满了麦秸、玉米杆和木柴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姐姐是自杀的，这是警察经过缜密的调查给出的最终结论。
尸检报告上说，姐姐的尸骨和她身下的泥土里都检测出了剧毒农药百草枯的成分；她的腕骨上还有一道割痕，与现场发现的镰刀相吻合。
最后确认那具尸骨是姐姐的时候，母亲直接就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怎么都不相信姐姐会自杀，哭着闹着说警察办错了案子。
警察一开始还耐心解释，后来直接火了，“你还有脸闹？你怎么不想想你女儿为什么自杀？她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铁了心要自杀？喝了百草枯不算，还要割腕！她投胎到你们家，做你们家的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从那以后，母亲就有些精神失常了。总是问我，姐姐怎么还不回来。父亲也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整个人都蔫了，整天唉声叹气的。
姐姐要下葬了，族里的长辈们让我找些姐姐生前用过的东西一起埋在土里。
姐姐的东西很少，除了几套衣服和几双鞋子，就只有床下的那个木头箱子。
那里面收藏着她喜欢看的书，其中一本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这部小说，姐姐以前翻了无数遍，里面的一些经典段落她甚至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我拿起这本小说，随手一翻，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纸条，曾经被打湿过，墨痕晕染，有些字模糊不清，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走了，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我不怪父母，只怪自己投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小弟，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将来一定要走出去，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远远的，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