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正月初一,我醒在丽媛的房间。窗外是昨夜烟火留下的硫磺味,拜年的人早已走动了起来。而房间里,几案上瓶花妍媸,墙上是纤尘不染的一组照片:十三岁的柏安、还单身的丽莉、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博美宝宝。与他/她/它们站在一起的人都是丽媛。床头的台历,时间停留在了年,再也没有翻动过。
这是一幕恍惚的场景,我住在她家,而她不在家。她的母亲当我是女儿,她的妹妹当我是长姐,她的孩子喊我姨母。已经足足过去了七年,我们再未抵足而坐,并肩而行。但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深刻的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甚至在某一刻,他们将我当作了她。
我和有行,也是这样的关系。
有行的故事,脱胎于姜夔的诗。我在不同的岁月中,都说过姜夔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他终身未仕,事功无从谈起,连诗名也不彰。他生命中唯一能够被传记的故事,是曾在合肥的赤阑桥畔,遗情于弹琵琶的女子。但最终“宋玉归来,卫娘不在”,风月之事无疾而终。此后浪迹各处,靠朋友接济为生。
这样的人,论理最有资格郁郁不得志。但他偏不,填词清旷,作书高古,一出口就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世人以身居轩冕为得志,他独能以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为得志。
有一年,他从无锡归,原本打算折返合肥,却阴错阳差去了杭州。后来对着林甫的孤山,他忽然想到,若那次当真回了合肥,找回了琵琶女子。娶妻定居,安家择业,而后的人生就应该是另一种情境了。
他写了首《鬲溪梅令》,是取双重人生的寓意。身外见身,梦中有梦,如人窥镜时,镜子亦窥人,你以为的真实,在镜像的那头看来就是一场幻相。
”
南宋·姜夔/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
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
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
这段故事,被我偷换了时空,移接到有行身上。有行46岁那年,闭关西湖的小瀛洲,惊蛰之后有人登门造访。为她演说20年前的一段故事。故事里的她,早已同年少的挚交,安居乐业,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生活的细碎,也始终如影随形。有时是甜蜜的溪流,有时是无常的骇浪,他们几次险些被冲散。好在上苍保佑,总算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二十年。此时孩子渐渐长大,与他们夫妻性格完全不同,早早就不肯读书,加入了社会帮派。这些都在她46岁这年发生。而故事外的她,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剩下半年的时间,见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诉说着自己人生的故事。来说者有小偷,有政要,有曾锒铛入狱的囚徒,也有富甲一方的商贾。他们中有人非常擅长言谈,对自己人生的脉络极清晰;也有人吞吞吐吐三缄其口,但说出的三五句就是巨篇。她过惯了这种生活很多年。她的生活,即是没有生活。平静地如一弯水,而无数的人,都是她在水面的投影。她开门时,将众人的故事听进去;闭关时,将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无数的声音,像是暗夜的潮汐,在她的耳朵里连绵起伏。她没有经历过骇浪,她的生活只是溪流。只是她以为,他们也都是她。同样的,惊蛰到来的访客,游说的“真实人生”。她起初也只当是他人的。只是下笔去写的时候,有无数的细节奔涌而立。她并不觉得这是好事,细节淹没了她。她早已失去辨别真实与虚妄的能力。只有那首词,一直在脑中徘徊:向左走,是姜夔回到合肥娶妻生子,过着世俗生活;向右走,是姜夔去到杭州梅妻鹤子,过着隐修生活。人生永恒的问题,dreamsorreality。不是有个客观的梦想与现实。而是眼前出现了两条路,被选择的那条是你的现实。剩下的那条叫梦想。它不属于你,只是梦中的景象。在写出这段设定前的很长时间,我都在想,人为什么会选择闭关?丽媛是被动的,因为深陷囹圄;我也是被动的,因为困足身体。但那些僧侣居士呢。但我的师长同道呢,他们非僧非道,一样年年闭关山岚。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不是行为艺术,不是宗教信仰。一定有某种力量,是从自己内在长出的,宽裕温柔,坚定而有力量。我还认识一个女性长辈,每年冬至闭关在太湖边,次年的惊蛰方出。她走上了所谓“修行”的这条路,就离开了丈夫女儿,选择了独居的生活。这场思考发生在年。也是这一年,丽媛“闭关”在高墙内,我“闭关”在术后的复健。师哥说,世上最爱自由的人失去了她的自由,世上最爱走路的人失去了她的全足。但比起对双足的渴望,我更渴望解开生命的谜题;比起困而知学的人生设定,我更喜欢生而有知的有行。有行是一个我杜撰出来的梦境,我却无数次,在现实的投影中看见它。有行的故事,是从倒叙开始的。此时,她已经46岁,陷在人生的惯性里已经太久。说着隐修,修行又成为最大的遮蔽。惊蛰的访客,为她演说另外的人生,她居然心动了。就这样跳到镜子中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有行,有事业,有家庭,有一切为世人称颂的灿烂美丽。她本应快乐,但人到中年忽然患上了人群疏离症。生活点滴而具体的烦恼,像是蚊虻趴在皮肤上吸血。她毅然跳进镜子里的世界。两种人生,其实都是不触及根本的。表面的灿烂,会在岁月的演变之中,如荷花萎谢成淤泥。她们在中年以后,选择了走向对方。之后会好吗?并不尽然啊。只是在重新做出选择的那刻,她们获得了轻松与快乐。年的夏天,我在杭州的拱宸桥边,一边等待丽媛,一边闭关写书。这当中的某一天,我忽然腿疾犯了,再也出不去门。除了无奈,我更多是觉得好玩:人是如何在出家之后再出家,在闭关之中再闭关的呢?这之后,先是身体的症状解除,然后是昼夜相迭的工作做完。我的闭关,随时可以解除的。但丽媛呢?丽媛的归期,成为一个薛定谔的归期。她在临回家前的三天,又被退返回了监区。时隔七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卷宗,是屡见不鲜的问题。但发生在单个人身上,就有单个人的辗转。好在她心态尚可,视漫长的监禁为一次闭关修行。也是这一年,我理解了有行。继而,我第一次在自己,在丽媛身上见到了她。人生即使摊开去选,同一时间也不可能踏入两条河流。不可能既当僧侣,又当商贾;既做隐士,又做政客;既是少女,也是母亲。人生的区别,不在于怎么去选,而是所有选择背后相似的那个东西。明道先生在《定性书》里讲“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河流的此岸与彼岸,在其深处,原本是相通的。有行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正因为有行的工作,是了解人生的参差不同。她做了二十年,继而意识到万花筒的一样的生命背后,是有相同与平等在。但这仅仅是个开始。理解每一个个体,每一种选择背后所埋藏的东西,才是生活真正迷人之处。那是“人见其人,物见其物”的所在。所以,没关系的,她在被告知有一种另外人生后,经历了巨大的情绪动荡。终归于平静。而人能立定于自己生命。向左or向右,如何去选,都是同一个选择。学人陶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