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渐老女生。
年的元旦,家里小的那一枚和同学到比弗顿的商场转悠,竟然给我买回了一个精致的坤包作为礼物,价格非常好看,刀拉。黑色的纸袋,大logo烫银,高级黑色的礼品盒,打着玫瑰红的蝴蝶结丝带。儿子进屋口罩都没摘,一边替我拆着包装,一边解释:“你好像喜欢红色,我就选了这款,而且正好打折”。那不打折得多少刀拉呢?
我心里默默换算成人民币,脑子里嘬了下牙花子,旋即就心花怒放了。这个男娃真的好有心呢,红色是我的幸运色哦。尽管坤包的肩带是金属的,老母亲我背着有些压肩,但是孩子他爹也有话:“这份孝心你可得天天挎着啊”。看了照片的老闺蜜们说这是我背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包。好吧,在我儿子给我买第二个包包之前,我会一直坚持数九寒天、盛夏酷暑、四季更迭挂在有态度的肚儿前。
这眼瞅着就要春节了,美漂(偶然的不小心在美国漂泊)的我毫无过节的心理准备。前两天接到我80多岁老爸的视频电话。他在电话里大声说,当然还是豫东口音:“该过年了,给你打几个钱吧。”我一边高声阻拦着不要,一边心里热泪奔涌。
自打年那个P2P公司暴雷,折进去我的积蓄后,我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从外到里都皱巴了。据说有统计,所有P2P平台卷进去的钱相当于中国每个家庭都“贡献”了30万人民币。“互联网+金融”的政策尝试惨败,从一线到十八线的城镇,韭菜们躺倒一片。那些捐款逃亡、隐姓埋名、假装离世的人们可都在各处过的安好啊。
实际上这十几、二十年来,在泥沙俱下的经济大潮中,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无一幸免的遇到很多坑,这些坑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有专门针对老年人想长寿的保健品诈骗;有专门针对男性提高性功能的诈骗;有专门针对女性回春、冻龄、胸大的诈骗;有专门针对孩子智商提高的诈骗;当然,更有针对每个人都想富起来的金融诈骗。您在哪个年龄段?总有一款骗术适合你。就这样,我们以为挺聪明的自己不仅成了很多骗局里面的受害者,甚至帮凶。
我老爸肯定是怕我职场受挫后神经了,总是想办法安慰我、接济我。我起初是认真地拒绝,后来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刚撂下电话,叮的一个短信进入,我老爸给我散的年钱到账了。原谅我不能透露数额,我老爸老妈四个孩子,万一雨露不均沾,搞得不和就不好办了。再说了,哪儿有一碗水能端平的父母,更何况是好几碗水端在手里。
刚进入,接近立春的时候,我老爸有一只股票中签,他当机立断出手,挣了小十万块钱。一高兴,一冲动,他就准备给我们发发红包。年的夏末秋初,我老爸也是拍了大腿和银子,让我负责在北京的古北水镇筹备了一次家庭聚会。多有先见之明,自年后,家庭聚会就是万般不容易的奢侈。
我还真是要佩服一下我老爸。八十多岁,略有耳背,基本不戴花镜,他的手机上,下载了各种应用的APP。有网约车,银行卡、股票、基金管理,还有生活所需采买的这东、那宝和多多。我老爸拼了香油、荆芥等他家乡的味道。也从他学习、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青海买了正宗的酿皮子、酸奶子、酥油和炒面。
和我老爸在一起,他经常会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搓搓脸,顺着在自己剃光的脑袋上抹一把,自顾讪笑着唠叨;“咋过的嘛,我咋就八十多了?我还觉得我才五十多”。也是神了,我这普通话说的相当标准,一跟我爸对话,瞬间调换成豫东口音:“爸,你不知道为啥八十多了,我还以为我才三十岁嘞”。
我老爸出生在河南商丘,很穷的农民家庭。一度我填写的各种表格的家庭成分一栏是“贫农”。感觉填写“贫农”两个字的时候,可以挺一挺脊梁骨,做出人穷志高远的姿态。我老爸小的时候上学,靠的是脚底板走路,来回60里路,一星期往返一次。上学的路上除了书包,还要背着几个馍,那是一星期的口粮。后来我在外企做希望工程项目,到偏远地方看那些住宿的孩子,总能想起我老爸回忆的童年。
我老爸是响应政府号召支援大西北,同时也考入了青海财经学院。毕业后在青海的公安战线上工作了一辈子。他从年轻的时候被提拔到股长开始走上“仕途”。“股长”是什么级别?表明了是屁股那么大点儿的官儿吗?
我在家里是长女,跟在我后面,妹妹和两个弟弟相继出生。家里挣钱的只有我爸一个人,逢年过节还要给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寄钱。人多,钱少,家里“战事”不断。恐怕是我爸妈应付不过来,我妈怀着我小弟的时候,就把我妹和大弟送到河南老家让亲戚帮着带。也就两年吧,再回来,我妹和我大弟管亲妈叫大娘,急得我妈一比。
我离开青海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我们搬了几次家,每次搬家都和我爸调动工作有关。第一次是从青海的海晏县搬到西宁市。绿色青海湖牌的大汽车上放了我家的几件很土的家具。我被举着放进驾驶室里,邻居藏族阿妈手里抓了几块儿糖递给我。糖是有白色、黄色玻璃纸包着的透明糖球。那时候女孩们玩踢沙包、抓拐、丢手绢、攒糖纸。我啥都玩儿的不好,主要是我没有糖纸和羊拐。
青海湖牌大汽车把我们拉到了西宁。我爸从海晏县公安局,调动到西宁的一个派出所,从派出所去了某区公安局,又调到市公安局、接着到政法委,后来去了监狱管理局。这调动来调动去的一扯就是我爸的几十年职业生涯。
我的印象里,我爸难得有笑容,总是绷着脸,也总是抽着烟,趴在桌子前写材料。我长大的过程是尽量躲着我爸的,因为我总觉得他会随时举起手,落下来不是在我头上,就是在我脸上,在我后背上或屁股上。有一次我分明听见我妈悄悄和我爸说:“你打娃娃,尽量打屁股,打头容易打傻”。但现在怎么说,我妈都不会承认,并且笑眯眯、醋省口音十足,加一句:“胡说,谁会舍得打你们”。
我小时候挨得好多顿打,都是我妈挑唆我爸打的。比如我妈让我干活我没干,她就等着我爸回来,有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为了安慰我妈,我爸也得打我几下。当然,后来再打,就是考试没考好,几撮早恋苗头明显的缘故。把我打急眼了,我发誓一定要离家远远的。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看到我的诚意,一把给我拽到了北京。
在挨打的问题上,我很佩服我妹,她一看要挨打,就撒腿跑了。我见到过我爸追不上的悻悻表情。而我总是愚笨地站着接打,挨了打就写日记。等雨过天晴了,随便写在某张纸上的复仇计划也不见了踪影。
我爸的职业生涯和一些人生的重要阶段和我的成长是两条平行线。我敢说很多人这辈子都不怎么真正了解父母。我不知道一个河南农村出来的只爱喝面糊糊的小个子青年怎么就融入了牧区生活。我爸能轻快地一踩马镫飞身上马,在草原上飞驰,他习惯了喝酥油茶、吃血肠、羊肉泡馍。医院生我妹,我爸出差途中翻车被甩出,得了脑医院。上级传达的文件被羊吃了,以为阶级敌人搞破坏,还怕丢了文件被打成反革命,让我爸一度惊慌的乱七八糟,后来一直追踪到文件在羊肚子里,才一了心病。
在青海,很多人家对小煤房不陌生。因为那时候都烧块儿煤取暖、做饭。我家的小煤房不仅有煤,还有戳着、或挂着宰好的整羊几只。下班回来,我爸的自行车后面经常会驮着一只羊、一袋米。每年新鲜的酥油和炒面下来(相当于黄油和青稞炒面),我爸都会在一个铝制的饭盒里化了酥油,把炒面和白糖放在里面,用食指和中指慢慢搅拌,然后攥在手里捏成一坨。我爸坐在小凳上操作,我们四个娃娃依次排开,等着,甚至等不及我爸的糌粑发放,一口塞在嘴里,又把手伸出去等着。虽然那坨长相有些像干屎角儿,但是那是我一辈子觉得最好吃的甜品。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也觉得这是他记忆中和孩子一起的最温馨时刻。
我必须感谢我爸。在家家户户一堆孩子,经济状况很不怎么样的环境下,我们那个大杂院的很多邻居先后把孩子都送去棉纺厂、毛纺厂当女工或机修工了。我妈跟我爸说家里困难是不是也把我送去上班。我爸摇着头:“不行,不能去工厂,还是要上大学”。
其实我相信我爸那时候对我能不能上大学也没把握。翻了翻我的成绩单,叹了口气,默默找了俩老师给我补课。后来到了北京遇到很多在全省、全市、全县永远排名第一的学霸,考了第二就哭昏过去的那些人,我都双手合十,心向太阳,谢谢老天爷的厚爱。
我爸喜欢结交朋友,那时候也没有什么馆子可下,都是在家里请客。经常我妈和我家亲戚在厨房忙乎,我爸和几个朋友在叫做八仙桌的那个四方桌子上猜拳。一桌人,一会儿“杠子杠子鸡”,一会没有声音的“大压小”比划,再一会儿“哥俩好啊,六六连啊,八匹马呀…”。我在门口一探头,总会有哪个叔叔喊着“丫头,过来陪你爸喝一口”,我以为可以蹭口吃的,刚要迈脚,就被我爸:“咦,她陪啥哩啊,女娃娃不能喝酒”的应和拦在了门外。
我上大学以后,家庭地位立刻提高了。有一次我爸在家待客,我和我学姐正好在家就被请到了桌上。那天家里做了一堆好菜,还有红烧牛鞭。由于我上桌吃饭的经验不足,我爸显摆牛鞭的时候,我无意补了一句:“吃哪儿补哪儿啊”。说完桌上很静、很尬,我爸瞪了我一眼:“你不说,话能掉地下砸脚(juer音)!”。于是,我只能闷头吃饭,不敢抬头了。
我想我爸职业生涯最挫败的莫过于当时赶上政府的新政。那是我爸提拔为局级干部没多久,正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单位配的蓝鸟还没有坐热。朱姓总理那届指示干部到58岁原则上不担任实职。这一指示,让我爸的工作管辖范围迅速由实转虚。
我那时能感觉到我爸太沮丧了,他大干几年的姿势刚摆好,笔挺的高级毛料制服还没好好穿呢。那阵子我已从政府机关辞职加入外企,甚觉我爸的不爽是一种矫情。当然,等我慢慢变老的时候,体会到那句歌词的含义:白天不懂夜的黑。我一个闺蜜的父亲也在青海做局长,退休回到家乡,一度以泪洗面,完全不适应寂寥的退休生活。
我爸是个倔老头,我爸也算是有福气的老头。他退休后立刻离开了青海,那个他耗费了半辈子大好时光的地方。彼时他四个娃娃的其中三个都在“内地”发展。两个在北京,一个在嘉兴。
作为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局级干部(有朋友说那可是地方上的高干呢),我爸退休以后和我妈一起帮我带了一阵孩子。我儿子普通话叫爷爷奶奶,唯独喊我爸的那声姥爷非常豫东口音。不仅如此,我儿子小的时候,NBA球星姚明和巴特的名字,我儿子也是豫东发音。我爸抽了几十年的烟,经常抽的是软中华,但是来照看我儿子的时候,立刻就戒了。多少次下班回家,都看见我儿子或趴在我爸身上,或骑在我爸头上,我爸很享受的样子。
年我去瑞士工作一年,其间我爸妈到瑞士帮我带了两个月的孩子。我爸一句外语不会,可没几天就把公共汽车线路搞熟,几个超市肉菜蛋奶的价格了然于胸。帮我降低了生活成本的同时,还对瑞士的国际地位有中肯的评价。虽说我爸是在西北欠发达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工作多年,但我爸的革命干劲,政治觉悟,胸怀和视野都还是蛮高的。
最好的厨师都是男人,这话不假。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包饺子调馅儿都是我爸。嘁哩喀喳,等我想看个究竟的时候,我爸正左右手摩挲着把粘在手指上的五香、花椒、十三香的粉末抖掉。还有我爸做的红烧肉的技术也常年稳定。如果哪一顿不好吃,绝不是我爸的手艺问题,一定是那届猪肉不行了。
当然,我爸还是个爱干净和爱美的老头儿。有勤快的我妈在旁边,我爸穿的衬衫领子从来不油腻。这些年几个娃娃们也给买衣服,尤其是我到哪儿都给我爸买顶帽子,日本款,西班牙款,总之用我们青海话说我爸还是一个相当干散的老头。步入老年的我爸,结合自己的身体情况,摸索出一套食补的养生方法。
我们都在长大和变老的路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年看得出我爸放下了所有曾经不能释怀的纠结。我爸总说:“我们家很好,我非常满意”。我知道我爸说的是真的,尤其是家庭中曾经经历过几年的灾难和重建。今天所有的安稳、平静、相聚、和睦都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轨迹是和家庭、社会、大时代分不开的。无论是仕途中的我爸,还是经济大潮中的我,都因为政策指引,个人付出了如刀剜心的代价。比起付出生命代价的那些人,我们还是幸运的。我愿意像我爸那样,困顿和沮丧之后,适应并开拓新的局面,寻找自我。当然还要活到老,学到老,自我管理到老。
图为阿布扎比卢浮宫藏品、大清真寺地砖,作者拍摄
净雨修修要啥自行车?给个脚蹬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