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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UELZELLER
/第83盏灯/
鬼东西
椋夏
科特先生昏迷了五个月的时间。
这是他醒来的时候护士小姐所告知的。
彼时他已经位于温暖南方世界的某个疗养院里了。他们赢了。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这一开始并未能立刻使科特先生感到自豪。毕竟他乍然苏醒,脑子里还残留着朦胧的混响,仿佛那一枚由空中战鹰丢下的炮弹仍旧在耳膜里嗡嗡作乱。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他先向科特先生祝贺了胜利,并表达了妥帖的敬意,然后才解释道:
“噢,耳鸣——医学上这样称呼,是的,这是正常的。幻听,这也是正常的。您英雄的耳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右耳的听力已经减弱到了不足百分之五,但是——但是怎么说呢,这也并不是用药可以解决的。它会自己好转的,我是说……幻听。”
留着灰白胡子的老医者微微弯下了腰。他令科特坐到了床边上,并认真为他做着一系列的检查,认定他身体状态几乎是恢复良好的——除了病者本人所描述的,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耳鸣。
“但是——医生,我无意质疑您的判断。但是,”科特用右手的食指在耳边划了几个圈,“我的幻听很具体。此外,还有——”
他抬起眼来,正看见坐在对床的小鬼将细弱的手指压在了薄薄的嘴唇上面,向他“嘘”了两声——那小鬼头看上去也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事实上他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了——这是他自己告诉科特的。
但不管怎么说,由于营养不良或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使他看上去仍应当被归于小孩子的范畴里面。那本应当扎眼的棕红色头发有点半透明,看上去柔软而浅淡。
他长得很文弱。若由科特进行审查,一定不会让这孩子参军入伍的。但他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却十分漂亮机灵——噢,只不过也是半透明的。
“此外,还有你。”科特嘟囔道。
“什么?”
医生已经蹲下了身去,正仔细查看着科特的腿部状况。
科特被飞机丢下来的炸弹弄伤了一条腿,并且治疗后的损伤是完全不可逆的——恐怕这位英雄人物以后要永远拄着一根拐杖行走了。
“什么什么?”科特反问道。
“您刚刚说什么?和你?”医生抬起了头,迷惑不解地推了推眼镜,“和谁?”
“我是说,呃——”
科特眨了眨眼睛。他同时也清楚地看到坐在对面床上的小鬼眨了眨那双祖母绿色的漂亮眼睛。这时科特终于开始局促起来:
“我是说——我仍残留着幻觉,这是否也是正常的呢?”
“按理来说,这总归是有可能的。”医生站起了身。
他思考了一会儿,如此回答科特:“幻听和幻觉或许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您知道,这是很难依靠药物来治疗的。恐怕您得靠自己了。”
“好吧——我是说,好吧。”科特表达了自己的妥协。
“但是您不用担心,我相信幻觉会很快消退的。”医生有着天然的乐观心态,并提醒科特道,“您刚醒来的那一个礼拜,不总是自言自语,跟幻觉对话?甚至还总是大吼大叫——您看,现在不是好了很多?”
“是的,我是说——是的。”科特点了点头。
但那仅仅是因为,我意识到那样做没什么用。
英雄先生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目送着医生离开了病房。他知道跟任何人诉说都没什么用,并且他也不能再持续地大吼大叫引起别人困扰了。
但同时他也并不相信这幻觉会很快消退。而实话实说,这应该不能被称为“幻觉”。
科特并不是反科学的那类人物。他相信医学,也相信许多无法以现今医学水平给出解答的现象都终会有一日迎来科学的解释,只不过——
这或许真应该称之为“诅咒”。或是什么一类近似的鬼玩意儿。
“我知道你们会一些土方法,诅咒夺取你们性命的人之类的。但我不在乎。”科特努力适应着自己新的步伐速度。他一路上转过头去看了绿眼睛小男孩很多次,也重复了很多次:“我真的完完全全并不在乎你跟着我。”
“噢,那你便没必要强调那么多遍。”
小鬼才像是“完完全全并不在乎”的样子。它愉快地跳了起来,几乎是飞在半空中的,像是在轻蔑嘲笑科特那只剩一条半腿来支撑的滑稽步伐一样。
科特看着它飞了出去。
但它很快便又飞了回来,像是最亲密的小外甥一样,扒在了科特的脊背上面,在他耳边平静地问道:
“你真的丝毫不在乎?”
“是的,我不在乎。”科特很快回答,立场坚定,“这是一场战争。战争总要有人杀死别的什么人的。”
“或许只是因为你想不起来了。”小鬼耸了耸肩。
它的双腿盘在了科特的腰上面,身体往后仰着,仿佛要折断一样。那是人类不可能做出的动作。
“你还在享受自己的脑震荡后遗症,英雄先生——而并不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自己杀过人。但你总会慢慢想起来的。”
它说得对。科特并没有向医生说,直到现在他还不能完全记起战场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他没有向医生诉说。
或许他应该诉说的,好得到合适的治疗。
但他没有。
“听着,小鬼。”
科特倚靠着拐杖,艰难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眼前是由于他目前还没有回国意愿而得到的一所临时住处。住处面对着一条中央街道,后面便是开阔的南方牧场,充满阳光。
“我杀过许多人,因为我的国家交给我一把枪,和好几包子弹。但那是战争,正义的战争。我们是为了国家和正义而战。”科特强调道。
“你们是为了政府而战。”
小鬼从科特身上飞了下来。它毫不在意地将头探进了科特的食物柜里面,又很快收了回来,说道:“你得买些吃的,英雄先生。这里什么都没有。你的政府只给了你这处狭窄的住所和微薄到不值一提的补贴金。”
“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养好了伤,我就回去。我要回家。”
“那倒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但你仍得出门,买些吃的回来。”
“不,我今天不需要吃东西了。”
科特有些烦躁。但他知道,对着自己的——无论说是“幻觉”还是“诅咒”的什么鬼东西——发怒也没有任何用处。
那鬼东西并不在乎他的大喊大叫、怒气冲天;正相反,它喜欢刻意激怒科特。那让它心情愉快。
我不能在它面前表达自己的烦躁感。科特想。
他坐在了床上,低头愤恨地注视着自己的断腿。
医院回到了家,而不能再出去了。
这短短的一小段路程,已经让科特的那只好腿备受折磨了。看来人是必须要有两只好腿的。科特得出来一个结论。
那只鬼东西——不妨先这么叫它——是科特时隔五个月,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第一目。
那时它的脑袋正在科特的正上方领空,被放大了的棕色皮肤的文静柔弱的脸占据了科特全部的视野。
“唔、唔……”
科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还缠着一些绷带,脸上也戴着呼吸器。而他的脑子还不太清醒。昏迷之后刚刚转醒的人往往会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就如同科特。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所处的白色监牢里有一个不顾医疗器械而到处乱飞的小鬼是件不正常的事情。
小鬼望着他大笑,笑声令他很烦躁;而后小鬼假装要拔掉科特的呼吸器和关掉其他的科特叫不出名儿来的设备——尽管科特后来才知道这鬼东西根本碰不着现实世界里的任何一样物品——但当时,科特吓坏了。
他刚刚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医院的病床上这一事实,没来得及联系起前因后果,但求生本能总比大脑反应要快。
科特本能知道那些缠绕吸附在身上的管子对他来说很重要。
于是他大叫了起来。
呼吸器阻碍了他的求救,害得科特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马鸣一样嘶哑的“唔、唔”声。同时他奋力地挣扎着无法动弹的身子,企图震响床头。
满屋子里都回荡着小鬼越发尖细的笑声与科特嘶哑的求救。
“怎么样?有趣吗?”
那鬼东西在奚落科特。
没用多长时间,负责任的护士小姐便发现科特醒了。她赶忙跑过来查看了科特的状况,又跑出去叫医生了。只留下科特一个人面对着临床小鬼的笑声,心里哀叫着“别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危险的境地”。
“问你呢,有趣吗?现在换我了,轻易便能夺取你的性命。我可以杀了你。”那鬼东西像是觉得这实在很好笑一般,笑得弯了腰。
科特死死地盯着他。
“你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想杀了你?”小鬼凑过来脑袋,那双祖母绿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
他似乎生怕科特听不清楚一样,伏在了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因为你杀了我。”
科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意识到,像这样一间设备良好的病房里,凭空跑入一个差点扯掉他呼吸管的少年人是不正常的。
但他的身体还未能意识到这一点。
科特仍是“呜呜”叫喊着,努力想要抬起来手指,拼命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坐在身边的小鬼。
反倒是把领着医生进来的护士小姐吓了一跳。
“没关系,没关系。没事的,好了,你醒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医生一连串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科特仍旧是瞪圆了一双眼睛,盯着那面露微笑的鬼东西。
他在最初醒来的前几天里,总是醒了又睡去,睡去了再醒。思维混混沌沌的,耳朵里总是充斥着嘶喊与枪鸣。
而每一次再睁开眼睛,科特看着那小鬼,仍是会失声惊叫起来。
他必须得缓神很久,才能意医院里,而临床的小鬼是他的一个幻觉。
这或许也是一种脑震荡的后遗症。科特偶尔会乐观地这样想。
于是再度因为眼皮的沉重而昏昏睡去。
而随着科特脑子的逐渐清醒,他也终于逐渐意识到,这不对。这不是幻觉。
没有人会有如此真实的幻觉,凭空想象出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见过的绿眼睛小男孩。
再然后,那鬼东西偶尔会跟科特进行对话。
他们的对话很简单。鬼东西似乎也并不急于复仇。
它总是在说一些有的没的,聊医生今天为科特准备了怎样的恢复训练,聊护士小姐休息时讲的笑话,聊今日的午餐,聊科特的左腿。
“它已经被截掉了,难道你感觉不到吗?噢,我猜也是,毕竟你现在还没有良好的知觉。”小鬼摊了摊手,“但即使有知觉了,它也是早被截掉了。你应该感觉不到疼痛,真可惜。”
于是科特再度失控地大声喊叫起来,拼了命想要坐起身来。
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接连冲了进来,将科特按在了那里。
医生说,本想等到科特的精神状态再稳定一些,才告诉他这不幸的消息,不想他是感觉到了的。
不。科特还没有感觉到。
是那个鬼东西告诉了他。在科特挣扎着大吼着想要看看自己的腿的时候,那个鬼东西便在一旁笑着,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了。
那鬼东西恨他,科特知道。
在前几天醒来的时候,科特每次睁开眼睛,总是记不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要再一次去确认出现在眼前的是什么鬼东西。
而它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它是被他杀死的。
好吧。在第七还是第八次睁开眼睛看到那小鬼的时候,科特终于是记住了。
那时他的脑子已经能够运转连贯的思维,再不会因为那鬼东西的一个恶作剧或是恶意的玩笑而大吼大叫起来。
医生松了口气。他跟值班的护士讲,科特先生现在终于开始好转了。
“有些人的脑袋受到冲击之后会刺激到语言中枢,总会大声吼叫或是咒骂着什么人,时间久了会很难办。好在科特先生不是这样子的,他挺过来了。”
但科特仍旧是偶尔跟那鬼东西进行只言片语的对话。有次值班护士听到了,报告了医生,他便跟医生说,有人在冲他讲话。
医生说,那是幻听。
科特盯着正在医生身后做着鬼脸的那鬼东西,望着他的那双绿眼睛,点了点头,说,好吧。
但那不是幻听。
科特刚醒来的时候,并非是没有出现过幻听。他听见了枪炮轰鸣声,听到了人悲惨死去时候断在喉咙里的叫喊,那些声音偶尔会让他错以为自己仍旧在战场上。
但那些都并非是如此具体的对话。
而当科特终于能够明确地意识到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征服了南方地区,剿灭了敌方势力,证明了政府决策的正确性的时候,他也终于能够明确地意识到战争确实是结束了。
他已经离开战场长达五个月,而在他离开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他们的军队高歌凯旋,拿下了最终的胜利。于是幻听也随着意识的明确而结束。
只是科特记不起来了。他忘掉了一些东西。
他没有办法回忆清楚战争里的每一个细节。科特能记清楚自己参加过的战役,甚至在战役中怎样斩杀了敌方的某些士兵,但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一开始,每当这绿眼睛的鬼东西指责他杀了自己的时候,科特总会恶声恶气地骂道,闭嘴,老子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根本就不记得杀过谁了,当然也根本就不在乎。
后来便任由它去说了。
科特确实是记不得,也确实是不在乎的。
他的政府给了他一把枪,几包子弹,赋予他最光荣的冲上战场的任务。科特想,所以这小鬼有什么立场来怨恨自己呢?
它应该去怨恨自己曾经国家的当权者,竟将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派上了战场。
但科特转念又想,或许那是因为他们的正规军都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吧。
刚在临时住所安顿下来的科特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总跟着这么一个鬼东西。
南方世界里充满了温暖得多的阳光,有些牧场就在街道旁边,牧草疯长。科特偶尔会去商店采购食物,每次都会一次性买很多。
他不愿意到人太多需要排队的商店里去。总有人会打量他的腿。
一开始科特每次都很暴躁。他总是狠狠地瞪着对方,直到他们收回视线。后来科特也就越发沉默寡言起来,目光不再看向任何人。
只是买的酒一次比一次多了。
但渐渐地,科特发现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决定回国。
“你回去也没有什么用。而你不是曾经期望等到自己可以顺利地用拐杖了以后再回去吗?”小鬼尖声笑着,“不,你不必说怕未婚妻担心惦念了;她并非是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她已经嫁人了。”
科特只是沉默地收拾着东西。他已经习惯了由身旁的小鬼来告知他各种各样的、来自新世界的坏消息。
“你昏迷了五个月,战争结束以后,她来看过你一次,便再没有来过。”小鬼也不在意科特的沉默。它自顾自地说着:“不然你为何不立刻回去呢?要知道,你的腿已经没了,治不好的。没了就是没了。”
科特将一些毛线袜子乱糟糟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行李箱的角落里。
“而你的政府也不会再给你任何嘉奖了。是的,你杀了一些人,作为你的功勋。但显然,现在功勋也没什么用处了。你没有立刻回去,是因为你知道,回去后自己的生活也会同样,一团糟。”
那鬼东西甚至唱起了歌。那是极其安静、似乎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曲调,却让科特觉得刺耳烦躁。
“你没地方可去了,科特。你就这样困死在这个国家里吧。烂在这片土地里。”小鬼说道,“即便你想要逃走,也是永远无法摆脱我的。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死亡同样将你带走。”
科特忽然低吼了一声,将行李箱冲着那鬼东西砸了过去。
没扣上锁的箱子砸在了对面的墙上,东西全都散落了出来。稀里哗啦。
“我受够你了。”
科特喝了两瓶烈酒。他骂道:
“我不管你他妈的是从哪里来的!是的,我是杀了你,我杀了很多人,但为了正义。我从未做错什么,我不需要恐惧你。”
“科特,你做过噩梦吗?”
那鬼东西坐在了窗子的一侧。它没有看科特。它在望着照耀这片土地的月亮。
“没有。”
科特将空瓶子砸了过去。他醉了。醉得要命。
“你做噩梦了,科特。”
“没有。”
“人人都会做噩梦的,科特。”
“但我没有——”
“你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我没有。”
科特又开了一瓶酒。他握着酒瓶颈往嘴里灌着,淅淅沥沥的烈酒有一部分沿着他的脖颈往胸膛流去。另一部分便往胸膛里面流去。
科特做噩梦了。
每一天。
战争结束后的每一天。
医院,住进了这处他的政府好心给安排的临时住所里的第一天下午,科特没有吃晚餐。
他的医院的时候,医生慷慨赠予的一只胡萝卜餐包。
科特很饿,但他不能再出门了。他的那只好腿又胀又疼。
医生建议他再晚一个月出院,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应当说那是专业人员无比正确的决定。
尽管科特在已经消失的那片战场上征战过两年多的时间,但他显然在医学领域并没有什么造诣。
但科特坚持。科特认为所谓的“复健”——管它是叫什么玩意儿呢,那些让他适应自己没了左边三分之二的腿的“治疗和训练”——自己同样可以做到。
医院里了。
雪白色的墙,统一的蓝白条纹衣裳,目光充满同情的护士小姐——同情心是好事,但科特是个军人。他不接受同情。
此外,还有那只鬼东西。
医院的环境使科特感到烦躁。而最终,医生也妥协了。毕竟科特醒过来了,脑震荡的后遗症似乎也对他造不成多大影响。
“您的确是个好军人。”老医生向他致敬,“您的生命力和意志都十分顽强。这或许是来源您坚定的信仰。”
他说道,五个月以前,在这里刚刚被攻占下来的时候,政府军便派了医生和护士进驻,以期为他们医治战争中负伤的英雄。
而医院里设备还未被检查完毕的时候,科特便被送来了。
“您当时鲜血淋漓。”
医生的视线刻意避开了科特的腿,而科特察觉得到。
“您是个令人敬佩的战士。”医生一边为科特收拾着他的随身物品,一边继续说道,“脸上写满了刚毅与忠诚。我相信您从不会惧怕任何事情的。”
他这样说着。在低头想要给科特的东西打包的时候,目光再一次不甚巧妙地避开了科特的那只断腿。
科特明白,医生希望他能够妥善地接受失去左腿的事实,并对此抱了很大希望。毕竟在发觉这件事的时候,科特发泄了一番;而从那以后,他便再没就此哀嚎抱怨过。
但他搞错了。医生搞错了。
科特是个军人,他不接受同情;自然也就不接受向任何人坦诚自己的痛苦。
荣誉感始终镌刻在他的骨子里面。这使得科特无法倾诉痛苦,也从不求助。
医院的夜晚,他也同样。
尽管政府的医生和护士十分好心,承诺愿为他提供任何帮助。科特也不愿承认,现在的他连一个胡萝卜餐包都无法自己前往购买。
他只得躺在床上,忍饥挨饿,并祈祷自己能够快些睡着,好不再受此苦难。
那鬼东西难得没有嘲讽他,而只是在床脚处坐着,静静地望着科特。
刚开始科特闭着眼睛,假装意识不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事物存在;后来他仍是感到烦躁,不得不睁开了眼,跟那鬼东西绿幽幽的漂亮眼睛对视着。
“你在嘲笑我。”
“不,我没有。”
“你在嘲笑我!好笑吗?我现在的这副样子!”科特大声吼叫起来,医院那头几天醒来的时候一样,“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你的仇人变成了现在这幅鬼样子!”
“不,我没有嘲笑你。”
小鬼眨了眨眼睛。它平静地转过身去,飘下了床。它不再看着科特了,只是重复道,“我没有嘲笑你。”
科特知道。但他不愿承认。
他不愿承认,这个由他亲手杀死的小鬼,竟然在怜悯他,用带着充沛同情的目光望着他。
这令科特感到了加倍的痛苦。
在战场上被自己杀死了的小鬼的幽灵,竟然在怜悯他。
科特在南方世界清醒的第一晚并没有失眠。
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科特做梦了,辗转反侧。而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梦了。
他梦见了年轻时候,自己参军入伍的那天。意气风发。
那时科特实现了从小便扎根于心中的理想,他愿为祖国和正义而战。他渴望一场战争。
在梦里,科特看到自己跟同期入伍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闲聊,讨论着何时才会有战争。
“我是情愿在战场上死去的。”
“噢,谁不愿意呢。这是一种荣誉。”
科特甚至还能认得出来跟他说话的那几个人。他们也同样参加了这场战争,有两个一开始便被打死了,有两个似乎中途被打伤送回了阵地,还有一个科特昏迷后便失去了联络。
或许也死了,也或许还活着,科特心想。
同时他感到吃惊。在科特的印象里,刚入伍时候跟他关系亲密的那几个,似乎并没有等到参加这次战争就离开军队了。
这也是他能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梦境的原因。
梦里你总会将许多人物的事迹同面孔搞混,揉捏掺杂在一起。
但科特意识到了这点。否则他便不会如此轻易地挣脱第二个梦境。那是他刚开始跟女朋友交往的时候。
那时候,甚至连科特的亲戚都说,科特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
那位漂亮柔美的姑娘性情也温婉可爱,总是能给予科特极大的支持,总是以崇拜的目光看着科特。她甘愿为他洗手作羹汤。
而她的奶油土豆炖菜做得美味极了。
梦里的科特从女孩身后抱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等着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女孩儿受了惊吓,饭勺掉在了地板上面。她笑骂了科特两句,回应了他的吻。
而后便弯腰去捡地上的饭勺。
这时候科特忽然看到,女孩儿的纱裙下面隐约空荡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双曾令科特神魂颠倒的白嫩细长的腿,有一只被截掉了一半,露出红彤彤的断面来,发肿发胀,殷殷渗血。
科特便是在这时候惊醒过来的。
窗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南方的雨竟也是与北方不同的。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如同一首温婉的小夜曲。
科特的左腿截面处隐隐作痛起来。他听说老人偶尔会关节胀痛,便经常是在下雨潮湿天气里发作的。
汗津津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科特想,或许这也是同样的原理。
曾经有一次,科特想要帮助未婚妻做菜,却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那时候沾了水,伤口也是同样胀痛。
这或许也是同样的。
但医生不这么认为。在科特被小鬼提醒了失去了三分之二条腿的事实以后,他便感到截肢处很疼。
医生说,那是错觉。人不可能因为已经没有了的东西而感到疼痛的。那只是心理上的错觉。
错觉,幻觉。科特想。
他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意识到那鬼东西不知是跑哪儿去了,此刻并没有在这屋子里再看着他。
科特的适应能力很强。
毕竟他曾经适应了残酷的战场,现在要适应只有一条好腿的生活也并非是太难的事。
难以适应的是每晚的噩梦。
医生说的不错,脑震荡的后遗症是可以逐渐恢复的。虽然科特并没有告诉他,除了幻听、幻觉,自己似乎还丢失了在战场上的部分记忆。
他是说,部分。
科特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上战场的,那样热血沸腾。国家的上位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们要为正义而战。
科特也记得自己经历过的全部战役,地形,以及所有征服并暂时驻扎过的村子名称。
若是有人要来考察这段历史,科特敢肯定没有人再能说得如他一般准确。
但他不记得那些细节了。
科特当然记得自己杀过人。每一名上过战场并最终得到嘉奖的战士自然是奋勇杀敌的。
以此他也从未怀疑从一睁眼便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是找错了仇家。
他记得战斗机的轰鸣声,记得枪炮打进战友身体里的“噗噗”闷声,也记得最近距离的交锋里被自己拿枪击毙了的敌人断在喉咙里的半截呼喊。
有时候,科特甚至还能闻到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
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杀了怎样的人了。
那些记忆仿佛十分无关紧要一般地错乱了。
科特不记得自己是在哪场战役了杀死过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记得自己是在哪片奇妙难走的地形里偷袭过对方的狙击手。
但那毕竟是无关紧要的,不是吗?
大部分上过战场的人也都肯定懒得回想每一发子弹用出的精准时间点。
他们在讲述自己英雄过往的时候,只要以“我记得在某一场战役中……”为开头便好了。
也没人会在乎那些精准的“时间、地点与人物”。那是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小说家才会去详细描写的事情。
小说家甚至还会让他笔下的转职暴力侦探的退伍兵回忆出对方的具体样子,“那一双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放大,脸色骤然苍白而泛青,最后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强烈的憎恨与不甘”。
这样的句子是不适合真正的战争的。
科特想,他从未清晰地看清过每一张盔帽下面的脸。
那些面孔要么是敷了一层鲜血,要么是被硝烟弄得灰扑扑。但即便是干净到了如同刚出浴的罗马将士一般的地步,又有谁会细细打量呢?
根本就没有那种富余的时间。他们只不过是一发子弹一发子弹地打出去。
于是科特自然也记不清,他是在何时何地杀死了一名年龄不足以入伍的绿眼睛小男孩的了。
“你应该去咒恨那些命令你拿枪上战场的人。”科特不止一次这样说。
而如今他喝得烂醉,又忍不住这样说道,“他们才是最该死的。”
那鬼东西并不搭腔。
科特拿一双醉眼睛望去,月光下的那鬼东西显得无比真实。月亮总是给人一种阴森的联想,他想。
“你做噩梦了,科特。”它仍旧是那么说。
科特于是也不说话了。他再反驳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就是再一次重复这样无用的循环对话。
“这不关你的事。”科特说。
今夜远比之前喝得都要多。科特趴在小桌子上,他涨红的脸下面压着一封信。
那封充满诚挚歉疚的信件辗转了那么长时间,远比回复他那封一早发去的电报所需的时间要长多了。
“你不能惩罚她,科特。”鬼东西从窗边跳了下来,它倒是满不在乎,用软白透明的手指指点着那封署名漂亮的信件,“但你可以有不原谅的权力,你应得的。”
“噢,不原谅!——我当然不会原谅她了。”科特醉醺醺地说道。片刻后,他似乎又回归到了难得的平静里面,喃喃自语:“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她会做噩梦的。梦到自己因为见了你的断腿便抛弃了你。”
那鬼东西在开玩笑。它的笑声清脆一如鲜活的少年人,只是片刻后变得尖细凄厉。
也只有在第一晚的时候,科特梦里出现的主角是他的未婚妻子。
临行前,她赠予了科特一枚小海豚吊坠,并对他说,盼你英武凯旋。
科特凯旋了,只是那条断腿让他没办法再显得英武。他从未真正认真地去打量那条断腿的切面,却相信它一定是如同梦中未婚妻子的断腿一样,红彤彤的,仿佛血肉胀满,要溢出来。
或许他不如医生所说的那样能够承受痛苦。
证据便是在梦境里,他将断腿的痛苦转嫁在了未婚妻身上。
那是潜意识里的无法面对,也或许是潜意识里科特对自己的安慰——他相信假使残疾了的是自己的未婚妻,他仍会接受她的——以此对自己暗示,那位善解人意的崇拜他的姑娘仍愿意对他不离不弃。
但或许他自己也一早便意识到了会有这一封姓氏改换的信件寄到手里来。
第一晚过后,科特再也没有梦到过她。
取而代之地,科特开始梦到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是些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物。
梦里面有人在跟自己的妻子亲热,并互相取笑对方性爱里的怪癖;有人在跟路人吵架,互相咒骂着,愤然归家;也有人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安抚着被儿子惹恼的怒气冲冲的老教师,说服他再次宽恕这缺乏管教的学生;也有人将自己刚出世的女儿高高举起,并用长满胡茬的下巴蹭她娇嫩的小脸,害得小女儿哇哇大哭,于是不得不向一旁大笑着的妻子求援。
他们都是谁呢?一开始,科特只是在茫然地看着。
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而这些人显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并不会让人误以为皆是耶稣转世。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科特的梦境清晰而连贯,但耳边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战火的轰鸣声来。
他很快被引领往战场了。
那片烽火连天的战场并没有全景,只有近景。
只有眼前那一张张被血污侵染了的脸孔。
这又是谁呢?
科特很快便睁大眼睛,惊讶地认了出来。
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个被妻子取笑总要求亲吻时候舔他那颗缺了一半的门牙的老男人。
而第二个死前最后一刻眼里的愤怒跟吵架输了时候一模一样,不甘不愿,但仍旧斗志昂扬。
第三个哪怕是在战场上,眉眼里仍旧是一副讨好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个军人,更像是一个总是管教不好儿子的中年父亲。
第四个被血糊满了的下巴剃得很完美光滑,仿佛像是怕不小心蹭到婴儿柔嫩的脸颊或是小屁股一样,一点儿胡茬都没有。
……
科特梦见了许多人。每晚,每晚。
“他们不应该怨恨的,这是没道理的!他们没道理来恨我的!”
科特将酒瓶子摔了出去。
他大吼大叫着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仍旧是趴在那张小木头桌子上的。桌子旁的小板凳对于一名成年男性来讲实在是太矮小,于是科特不得不伸直了那条好腿。
他的腿麻了。
“听着!我为了正义而战!我不惧怕这些该死的鬼魂!他们该死!”科特没有看到那鬼东西在哪儿。但他想,自己应该是对着它在说话的:
“若要来复仇!那便来吧!我不惧怕——”
“你当然不会惧怕。”
这次鬼东西出现在科特的身后。他似乎刚刚查看过科特的食物柜子,并提醒他:“你应该再买一些餐包了。”
科特哑然。他讨厌这鬼东西的态度。它憎恨他,却又每时每刻都希望他不会就此死掉。
“他们并不怨恨你的。你知道的,不是吗?在战场上,你根本不会看清楚是谁杀了你。”
那鬼东西的话音幽幽的,仿佛也是一道漂浮而来的月光。
“但你却记得。”
像是被他传染了一般,科特的声音也幽幽的,变得软弱无力,平静和缓。
“我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那鬼东西耸了耸肩,它在科特的对面坐了下来,“而且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想上战场的。我的体育成绩一向很差。我更喜欢画画。”
“鬼才在乎你擅长哪门科目!”
“你刚刚又做噩梦了,科特。”
“听着,”科特深吸了一口气,有月亮的夜晚,空气里总是凉凉的,他说道,“这与你无关,我也从不在乎这些噩梦。”
“你做噩梦。因为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什么了?”
“想起来‘人’了。你看见‘人’了。”那鬼东西绿幽幽的瞳子紧紧盯着科特的脸,“你杀了他们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过他们。”
“我看不见他们,我要如何杀了他们?”
“你看见的根本就不是他们。其实你好得很,科特。你的脑子没有任何损伤。你很好。”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科特下意识地跟面前的鬼东西承认了这些。承认了他不愿跟医生承认的事情。
“你没忘。你本来就没看到过。本来也不会记得。”那鬼东西眨了眨眼睛,并将它的手覆在了科特的手背上面,“每个参加过战争的人,也同样不会记得,也同样没有看到过。只是你跟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将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从没看见过‘人’。”
“‘人’?”
科特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月光,再若不然便是酒精。他在这一刻如此愿意跟着这鬼东西的路走一趟。
也许是好奇,这趟路程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你看见过‘人’吗?科特。”鬼东西再次眨了眨眼睛。
这次科特注意到了。原来这小鬼在认真说话的时候,经常是会用力眨一眨眼睛的。他之前从未注意到,但这次注意到了。
或许是少年人惯有的小怪癖。科特想。他也曾有过面部表情过于丰富的年岁,教师总说他是个好动的少年。
“你看到我了。”
棕红色头发绿眼睛的少年人笑了起来。
科特望着他,眼睛里不由得蓄了一层眼泪。
“是的。我看到你了。”
他如此回答道。
战争与谋杀从来不同。从来不会有人将在战争中死去的人称为“被谋杀的”。
科特喝得太醉了。
以至于他似梦非醒,那一夜里做了梦又乍然惊醒;以至于看清了眼前的那鬼东西。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鬼东西了。仍保留着生前的小动作,仍保留着灵魂,原来竟是一名少年,竟是一个人。
他也终于看清了梦境。原来那梦境里一个一个的,全都是“人”。
他在战场上杀了他们。但他从不认为他杀了他们。
那是数字,是符号,是功勋。是某场战役里的冲锋号兵,是某片战场里的好狙击手,是某个阵地里的敌方军医。
而从来都不是“人”。
战场上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亲密伴侣;他们不是有血有肉有知觉,会因为被车子剐蹭到了皮肉而愤怒争吵;也从来不是一名顽劣孩童的苦闷父亲;也从未有着因疼惜小女儿才每天认真检查胡茬不使它冒出来的耐心与爱意。
这可真奇怪。科特手里的酒瓶子已经空了,唯剩下的那一点点酒精黏在了玻璃内壁上,无论如何也倒不干净。
他们这回反倒成了“人”。
他们已经死了,而他远离了战场。
这时候战场上从未听到的、被嘶哑的吼叫和漫天的战火掩盖住的声音却猝然袭击了他的脑袋。
他终于从那场战争的硝烟里面看到了“人”。
那一个一个的人钻了出来,连同着科特第一日的梦境中的那些同僚,那些一早便死去或是没死去的同僚,全都钻了出来。
那些“人”。
“我是为了正义。”科特说。
饮酒过度使他的手腕忍不住颤抖。酒精镇痛,更能镇魂,却阻止不了科特的手腕颤抖。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科特说,“我是为了正义而战。而他们也同样……也同样走上了战场,所以我杀了他们。我没有错。”
“你没有错。”鬼东西赞同了科特的话。而它再次认真地眨了眨那双绿碧色的眸子,“你的政府给了你一把枪。但这并不是正义。”
“这是正义。我们的政府是正义的。”
“即便是他们决定了战争?”
“即便是他们决定了战争。”
“但战争并非是正义的。”
“但政府的决定是对的。这场战争是应该被发动的。”
“它不是。他们不是。”那鬼东西愉快地笑了起来,“它是由一些人来组成的。而‘人’不是正义的。”
“总有正义人士。总有正义的人。而他们恰好代表了我的国家和民族……如果你非要说,政府。”
“没有正义的‘人’。”小鬼皱了皱眉。它俯下身来,看着科特的眼睛,“永远都没有正义的‘人’。”
“永远都没有正义的‘人’……”科特下意识地跟着那鬼东西重复了一遍。
“永远都没有。”它满意了,并解释道,“我们只可以说某件事是正义的;而某件事不是。但永远都不能说某个人是正义的,而某个人不是。”
科特没有答话。他脑袋里面昏沉沉的,几乎又要睡过去了。
“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持独立思考。”那鬼东西最后说道。
这几乎是并未在第二天一早醒来的科特脑海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他太困了,头也太疼了。
唯一能够意识到的便是——昨晚再次入睡以后,他似乎便再没有总看到那些“人”了。那是他唯一安稳的一场好觉。
但也是那晚过后,南方世界的雨季正式来临了。
科特出院才过了两个礼拜。这两个礼拜似乎比战争的那两年更为糟糕。
他做噩梦,就像那鬼东西所说的一样,他总是在做噩梦。
更可笑的是,当他终于承认自己为梦境而痛苦的时候,那鬼东西安慰他说“人人都会做噩梦的”。
……但他们的梦境里又不会总是出现陌生男人在给女儿买小白碎花的发卡。科特有几次很想如此反驳。
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杀了许多“人”的。
雨季里淅淅沥沥的潮湿增添了大腿截面上的胀痛,科特想要从医生那里领取一些镇痛的药物,但那位不错的老医生已经回去了。
新来的年轻小伙子似乎并不太在意科特这个“战争英雄”。他只是反复地跟科特解释,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在五个月零两个礼拜以后,科特的腿上还会有截肢的疼痛感。
他确定科特的手术做得很好。也没有任何发炎的迹象。
并且,既然已经过去了,已经失去了,为何又会为了它而感到疼痛不已呢?年轻的医生皱着眉,拒绝为科特准备止痛药。
“你不能依赖它。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假想。”
噢,那你还不知道我身旁甚至跟着一只小鬼呢。科特依靠拐杖站在那里,目光瞟过年轻医生身旁。
那只绿眼睛的小鬼正在冲他做着鬼脸。
科特竟忍不住笑了笑。
最终科特也只好凭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拄着拐杖去小商店里买了小瓶装的酒,一次买了很多瓶。
这时候那只小鬼便跟随在科特的身边,跟他聊天,讲笑话解闷。
偶尔有年轻人将车子骑快了,溅起来的积水摔在了科特那只空荡的裤管上,小鬼便“咳咳”直笑,嘲笑道:
“还好你已经没有那三分之二条腿了。”
于是科特也自嘲:“是的,我应该将长裤给裁剪了的。这样便不容易被溅到。”
他想他已经习惯与这只鬼东西相处了。
当你不能改变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忍耐了。并在忍耐中逐渐习惯。
这鬼东西恨他,一有机会便奚落他,总是出言嘲讽,乐于见到科特出洋相。但它已经惊吓不到科特了。
科特知道它什么也做不了,至多也只能在夜半时分惊声尖叫,害得科特从好不容易睡着的状态里猛然惊醒过来。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也再没有任何人来陪伴科特了。
他曾经有一些好友,没错。他甚至曾经还有过未婚妻呢!
但他现在不肯回国,不愿给任何熟人怜悯自己的机会;也不肯以这副状态来跟现有的邻居交往。
更何况,现有的邻居里或许便有他曾经杀掉的敌人的家属。
自己总归是没做错什么的。科特不断如此告诉自己。
但他仍不愿在街道上看到任何一个抱着幼小女孩的妇人。他只是不愿看到。
于是也只有这只小鬼可以陪伴他。
科特想,他是不会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土地上面去了。接到那封辗转而来的已经换了姓氏的署名信件那晚,科特喝得烂醉如泥。
醒来后他便将那封信给撕掉了,扔到了垃圾桶里面。
而那鬼东西后来又蹲在那里,一字一句大声读着那上面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科特,我常常在想,你为什么还活着呢?当我已经放弃了寻找你的希望的时候,医院联系到了我,告诉了有关你的消息,而那时我几乎是深信你已经死了的——”
它没能读完。
科特拄着拐杖,几乎是跌撞了过来,发疯似的将垃圾桶一倒而空,浇在了门前的湿泥地里面。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温婉的姑娘面前了。他不能。
五个月以前,她深信他已经死了的,并为此佩戴黑纱,悲痛万分;而另一名好青年在照顾着她。战争结束以后,她却又被告知他其实还活着,只是失去了一条腿。
这不能怪她。科特想。
这不能怪任何人。
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去了。
战后的科特拥有大把闲暇的时光,政府所给的微薄的补金也足够支撑他了无乐趣的生活。
于是科特也渐渐接受并习惯了只能与那只憎恨他的小鬼聊天的事实。
偶尔他也会跟它讨论雨季里的南方花草。他们一起坐在后门那里,沉默地看着牧场上的夕阳落下。
那鬼东西性情不定,有时候它愿意跟科特好声好气地说话,有时候又不留情面地表达自己的怨恨。
科特也不在意。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做噩梦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那些噩梦频率逐渐减少,但仍时不时地又使科特夜半惊醒,再也睡不着。
酒精镇痛镇魂,科特便总是借由它来睡眠。
而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起来,残疾和酗酒将科特整个人改了个样子。他眼圈很重,眼窝深陷,比战争以前颓唐了十倍不止。
“你应该出去做点什么事的。跟人交流交流,或者干点活。”
秋季到来的时候,那鬼东西会坐在树梢之上,跟科特指点生活:“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新世界里没有给你留下位置。”
“我没有。”
“这应该也是战争创伤后遗症的一种,我觉得。”
小鬼耸了耸肩。它从树梢上面飘了下来,并指着科特桌上的信件:“你应该去的。”
“我并不需要。”科特顿了顿,再次强调道,“我很好。”
“我只是不想你这样很快死掉。”那鬼东西如此说道,“我想要你活着,慢慢烂在这片土地里。”
这样子会很快死掉吗?科特不信。
他努力说服自己,现在的他没有一点问题。
现在的科特一个人活在陌生的地方,跟一只被自己杀了的少年幻化成的小鬼住在一起;他依赖酒精来麻醉自己,安眠,并镇痛;他不愿回想起战争时候的任何事情,闭上眼睛假装它不曾存在过,但似乎又每时每刻都希望回到战场上去。
残疾和酗酒是令科特颓唐的原因。但又似乎不止如此。
那小鬼说得没错,科特的确不习惯这个新世界里的一切。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人”。
科特努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不需要产生罪恶感。那些人都是被他们的国家和政府派到战场上来的,他们应当有着必死的觉悟。那是荣誉跟信仰。
哪怕这绿眼睛的鬼东西跟他说,自己的祖国并不一定代表着绝对的正义。但他们也仍旧算是各自为信仰而战,并不应该怨恨任何人的。
但科特看到了“人”。他便寝食难安。
“他们上了战场。”
偶尔科特会这样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与那个鬼东西交谈。
而当他手里握着那枚信笺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人”,便又一次为自己开脱道:“你也是。你应当去憎恨你的国家。虽然我不介意你跟着我,将我错当成你最大的仇家。”
“不。我没有把你当成最大的仇家。你并不是我最大的仇家。”那鬼东西又是尖声笑着的。它很愉快看到科特总是这样虚弱地强调自己的毫不在乎。
而它也将脑袋凑了过去,几乎是跟科特的脑袋重叠了起来,一并看着那枚邀请信,再次建议道:“你应该去的。说不定会有些共同话题。或许他们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衰败、虚弱,并被挥之不去的噩梦持续纠缠着?
科特抬头,望着那几乎是与自己重叠了身形的少年半透明的棕色头发。
“科特。”
少年叫他。那语气严肃得像是准备指出他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怎么了?”
科特回过神来。他几乎要把纸给捏皱了。
“我从没有上过战场。我告诉过你的。”少年说道。
是的。它曾说过。但科特忘了。
那天晚上的对话因着头脑里的酒精发酵而变得模糊不堪,于是科特忘了。他只记得似乎有那么一刻,他看到了眼前的少年人。
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再一次侵袭了科特的心脏。他回想起来自己在那一瞬间所看到的。
他看到了“人”。这并不是他应当承受并承受得了的。
科特捏着那枚邀请他参加滞留军人聚会的邀请券,医院联络并转寄来的。这些人同他一样,选择了留在温暖的南方世界里。
或许他们本就也没有身在祖国的亲友,也或许是出于跟科特同样的理由——他们回不去原本的那个世界了,便只能在亲手攻占下来的地方生存着,并做好了腐烂在这里的准备。
他们也看到“人”了吗?科特想。
战争真是奇妙的东西,那时候似乎所有人都看不到“人”了;可一旦结束,又有一些意志不够坚定而忠诚的人看到了。
似乎谋杀便处于那一线之间。取决于是否看到了“人”。
“我从没有上过战场。”少年重复道。
“什么?”科特回过神来。
他回过神来,却又愣了神。
过了一会儿,科特才说道:“我想我们并没有伤害平民。我们没有。”
他的语气太虚弱。
科特在内心里批判自己的不忠诚。
连他自己都不敢坚信曾经行为的正确性了,还怎能获得内心的安宁呢。
“即使如你说的那样,没有人是正义的。但我们没有做错。这场战争没有错,它是正确的。”科特努力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任何战争都有错误。”少年静静地看着科特。
它那么温和、平静,就像是科特出院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南方阳光一样。
“不要把战争当做自己的信仰。”少年说道,他将手指覆在了那页纸张上面,告诉科特,“你应当去的。”
科特承认。他应当去的。
那天科特并没有写回信答复是否出席,却仔细记下了聚会地址,并头一次认真考虑着明晚的着装。
自出院以后,科特便没有再跟任何人讲过话了——除了这跟随在他身边的鬼东西。
他没办法跟普通人聊天,讲战争,没有人能懂的,就连那些医生和护士也不懂;他也不愿跟任何原先的好友联系,告知他们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他不想得到任何怜悯和同情,那会使他如坐针毡;而甚至科特也不愿再与自己的祖国取得联系了,他们也不愿联系他,为他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
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不够忠诚坚定。科特想。
他内心虚弱,于信仰有愧。
他竟然跟那个鬼东西聊天,竟然被它的话迷惑了意志。
科特期望能跟还留在这里的曾经同僚聊上一场,哪怕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可参加过同一场战争的人,总会或多或少有着相同的经验与感悟。
他或许可以跟他们聊自己如何从复杂的地形里穿越,偷袭了对方的狙击手。
他偷袭了对方的狙击手,而不是一个小女儿刚出世的年轻父亲。
当科特这样想、准备着聊天内容和语气措辞的时候,他愉快地发现自己终于又看不到“人”了。
我曾经杀了对方一名优秀的狙击手。科特愉快地回忆道。
这是一件十分值得夸耀的功勋。
事实正如科特所料。
整个聚会的气氛都很欢快。一开始,大家或多或少还有些拘谨,彼此感慨了一番南方湿热的天气,雨季令人难以适应。
紧接着便聊起了伤口的肿痛,科特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都偶尔会有那一部分肢体还存在着的错觉。
于是他们便提及各自身负的伤,甚至说到了各自不愿回国而情愿留在这里的种种原因。
大家都有许多共同话题。伤感转瞬即逝,每个人都兴奋地接起了话头。
科特甚至第一次将自己的伤腿抬到了椅子上面,以告诉这群伙伴们,连绵不绝的雨季多么令人难过。
而他也有幸看到了其他人身上的伤残部分,有些比科特要轻多了,只是些小小的伤疤,他便忍不住表达了十足的轻视;而有些人比他伤得要重,失去了半边身子,科特便献上自己的敬意——就像曾经为他做手术的医生献给他的敬意一样。
大家或多或少都热爱上了酒精,于是科特在这里也并不显得十分违和;他喝了四瓶,还是五瓶?或者更多。
直到脑子里昏沉沉的,四肢百骸都被酒精灌满。
他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大笑大叫,也跟着骂政府对他们的无情,弃之如敝履,抱怨补助金的微薄——
而科特之前从未这样说过。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原来也有着如此的不满与愤怒。
没有比这更不名誉的对话了。
直到桌子上地上撒得到处都是酒,屋内酒气刺激着鼻腔,几乎要将鼻腔刺激得出血,对话才终于进行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漫骂,嘲笑,一连串的脏话与抱怨。
科特嘲笑着别人,也被别人嘲笑着。
但他毫无疑问是愉悦的。
太多的酒精令他们变得不正常了,医院醒来的时候,科特大声喊叫着一样,几乎全都是破了音的无法构成对话的嘶鸣。
只不过这间屋子里有许许多多的科特。
大家毫不介意地灌着酒精,借着酒精发泄愤怒。他们嘲笑,漫骂,既快乐又愤怒。
而愤怒发泄完了,他们便像是仍旧珍惜着自己的荣誉一般,又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战争——
回忆那些他们拼死杀就得来的功勋,回忆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战役,回忆他们曾经打下来的村落,杀死的敌人。
——科特是那时候发现那绿眼睛棕红头发的鬼东西不见的。
那鬼东西不见了。
科特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大笑着,眯着一双醉眼睛到处张望。他手里有一根不知道是谁塞来的雪茄烟。
那是上好的烟,而它的拥有者似乎是从哪里掠夺来的。
这本是一件十分不名誉的事情,但却令科特羡慕万分。战争英雄成为了暴力的罪犯,也总比像自己现在这样成为可有可无的垃圾要好。
科特的眼前被烟雾给模糊成了一片。
他确确实实意识到那鬼东西不见了,于是他大笑,附和着不知对方在说着什么的话大笑大叫,并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那只断腿被周围坐着的同样醉醺醺的男人们嘲笑着。它如此丑陋,却也令科特如此自豪。
仿佛整个新世界都被酒精给泡胀了,扭曲了。
科特想。
但他不在乎。
他终于摆脱那个鬼东西了。
他的确是听到了一些不名誉的对话,听到了一些漫骂和侮辱;但他也同样感到荣誉。
这是这么多个月以来,科特终于第一次感到这条令他恶心的断腿是自己的功勋,也终于重新感到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家伙同样是自己的功勋。
他嘴里的酒水随着大笑流淌下来了。周围人都在大笑着,振聋发聩,这里再也听不见什么别的声音,酒精似乎从嘴里回流到了眼球中去,眼前便再也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直到——
科特大笑着抬头的时候,看到那鬼东西坐在对面不知是谁的大腿上面,全身赤裸。
少年身下狼藉,棕红色的头发凌乱,绿幽幽的眼睛——
科特没有来得及向上看到少年的眼睛。
他浑身冰冷,耳鸣轰然作响。
像是与真实世界隔了一层颇具厚度的膜。科特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模糊的视野里又看到了刚刚还在大笑着的军人们冲上去,与对面坐着的男人分享那一个少年……那一个绿眼睛棕红头发的少年。
那棕红头发绿眼睛的鬼东西此刻模样仍是一个少年的柔弱、纯洁,却又极容易被当做十足的成人——
科特看到了某些鲜血。战争里别样的鲜血。
科特看见了少年的嘴角。向上勾着的嘴角。
他也同样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冰凉凉的绿碧色眼睛。
少年在冲着他笑。
科特吐了。
带着酒气的腥臭味儿呕吐物全都洒在了他那只好腿上。科特跌跌撞撞地向外跑着。他连拐杖都没有拿。
期间科特滑倒了一次,那只断腿的截面蹭在了那堆呕吐物上面,沥沥沙沙,疼痛难忍。
科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冲到日光之下。
酒精呛出的鼻涕和眼泪糊了他满脸。科特边吐边哭,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
宿醉的滋味并不好受。
科特在他那张小床上呻吟翻滚着。床单上沾满了呕吐物,气味难闻。
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你做噩梦了。”
那绿眼睛的鬼东西出现在科特的眼前。他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坐在科特的床头,静静地低头看他。
“是的。我做噩梦了。”
科特的眼泪涌了上来。
“嘿,科特——你——唔、好小子——”
“你们在做什么?”
“这小鬼,什么人的儿子、谁知道呢。”
“什么?”
“要一起吗?”
有被运往前线的男人,也有被运往前线的女人。
女人是不够的。
于是再加上被掠夺来的棕色皮肤的女人。
仍旧是不够的。
小少年的脸上被鲜血与污浊沾染了,只剩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仍旧是干净的。睁着。
空洞而绝望。
“他得为战争做贡献。这是在为正义做贡献。”
有人是这样说的。
不管他是什么人的儿子,是死去的战友的儿子,还是被掠夺了姓名的村民的儿子。
他得为战争和正义做点贡献。
好吧。科特心想。
有人是如此说的。大家都是如此说的。
他看着那挤成一团赤身裸体的几个男人和一个文弱如小姑娘的少年。
他看着那双空洞绝望的绿莹莹的眼睛。
科特摸着腰间的小刀。
他加入了进去。
“还想吐吗?”
那鬼东西十分体贴地坐到了床边,看着科特一片狼藉的床铺:“喝点水会比较好。”
科特摇了摇头。
他坐了起来。
几乎是与那鬼东西重叠在了一起。
而少年像是意识到了这点一般,皱着眉起了身,坐到了科特的对面。
科特十分艰难地开了口,却是干呕出声。、
“什么?”
少年微笑着问道。
“对不起——”
科特身体向前倾。失去了一条腿而难以平衡的身躯摔在了地上。脑袋里还残留着酒精带来的宿醉感。科特觉得难受,胃里难受,几乎是像把胃袋都拧干了挂在喉咙里一样难受。
“对不起——”
他被呛得眼泪流了出来。
“对不起——”
科特喃喃地重复道。他的手指颤抖地抓住了地上的空瓶子。皮肤上面黏腻呕吐物带来的灼热感让人十分不舒服。
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那双绿莹莹的眸子。
片刻后,它终于开口:
“——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你以为,如果我是你的幻觉,或是你的罪恶感,此刻我便会原谅你。我该原谅你了。”
“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因为你杀了我。”
“你觉得我会因此而原谅你。”
“你杀了我。用那把刀子结束了我的痛苦。”
“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因为你并没有像他们那般对我作恶。你在心里解释说,你救不了我。那是上级默许的,那是大家公认的。那是实现正义的途中必不可少的牺牲。他们说,那是我应该为正义而做出的贡献。”
“你觉得我若是只得原谅一个人,也应该会选择原谅你。但我凭什么——”
“我凭什么一定得原谅一个人呢?”
“你觉得我是你的幻觉,而我最终会原谅你的。这样子你的罪恶感终于会烟消云散。”
“但我绝不会原谅你的,绝不。”
“我恨他们,也同样恨你。我憎恨你们所有人,希望你们都能下地狱,受尽万般折磨而死。”
“假使我是你的罪恶感,科特。我仍旧是这么站到你的面前了。你心里清楚的,是吗?你清楚的。”
“——见而不救,与恶同罪。”
那一场宿醉之后睡了太久,科特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窗外的灿金色夕阳光冲了进来,洒得遍地金黄。
他的脑袋昏胀,那条断腿的截面也同样是酸痛得要命。简直就像是从那端开始腐坏一样。
“对不起——”
他眼里胀满了泪水,仍旧是这样说着。像是只剩了这唯一的语言。
周围的邻居们发现科特变了。
他更加沉默、寡言,仿佛已经没了要说话的意图。他变得不一样了。
屋内的酒精味道渐渐散去,科特拄着拐杖,每天只是买吃的,吃,然后活着。
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般。
而科特的变化是从那一场自杀未遂以后开始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似乎没有任何征兆,科特喝了点酒,也许是半夜里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周围的邻居先是听见了大喊大叫的声音,却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似乎是一会儿咒骂,一会儿痛哭,最后又大笑着。
而后他们又听见了屋内桌椅倒腾的声音,再然后——
“科特。你死不了的。”
那鬼东西坐在了床边,月光照着它半透明的侧脸,照成了好看的象牙白:“我会让你好好地活下去的。”
它在望着科特。
“活到生命的最后,烂在这片土地里面。”
科特睁着眼睛。他一直没有眨眼。
科特的梦境又回来了。
与之前同样,他再次看到了“人”。那些终于从战争里面被挤出来的“人”。
但似乎又多了一些并非自愿抵达战场上的人物。
他看见了一些被运送到前线的、说是来做医护工作的女人们;也看到了刚刚被攻下的村子里娇嫩的少女。
她们都没有死。她们都没有死在他的手下。
但却比死更为痛苦一般,睁大眼睛望着他。
最后那些眼睛都变成了祖母绿的颜色,集中于一张有着棕红色头发的脸孔上面。
少年痛苦地挤在赤身裸体的男人们中间,衣服被卷了起来撕裂,下身赤裸而狼藉,汩汩流血。
他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望到自己所在之处之前便想跑。他知道那双绿眼睛会看过来的,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只能站在那里。
而后科特才听见了呻吟声、哭喊声,还有男人们发泄欲望的低吼。
他终于低下头去。他看到了周围的土地上,全都是各样形色的女人和稚嫩的孩童。科特想吐,却猛然发现自己也拥着一个与未婚妻少女时代模样极为相似的女人。
那女人左腿断了,断面处殷殷渗血。
科特茫然四顾。
他听着周围的声音,望着周围的人,忽然感到了无比的熟悉。于是他凑近,盯着其中一个男人的脸看着。死死地盯着。
他认出那是与自己同期入伍的伙伴。他们曾一起喝着廉价啤酒,被路过的女孩儿一个调笑的招呼逗得脸红心跳。
而科特又往前跨了一步,跨过正躺在地上哭泣呻吟的女孩儿,走到了另一个男人面前。
那个人他也十分熟悉。开战前一天,他们还在喝酒闲聊。科特想请他来当自己的伴郎。
究竟是怎么了呢。
科特茫然地想。他们在战争以前,都是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可究竟是怎么了呢?
同时科特又忍不住想,他们在战争以后,还会变回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甚至英雄人物。
但那些女人和孩童呢?但那些女人和孩童呢?
“我想脑震荡的后遗症不应该那么久。这恐怕是心理上的缘故。孤独,或是其他的一些原因……战后创伤综合症。”
全都他妈的胡扯。
“您要坚强起来,战争已经过去了。您现在很好。”
全都他妈的胡扯!
“这根绳子断得可真蹊跷。您命真大。”
全都他妈的胡扯。
没有。战争还没有结束。而科特没有死,绝不是因为运势好。
那只绿色眼眸的鬼东西站在年轻医生的旁边,正冲他比着一个鬼脸。
它冲他微笑。
它不让他死。
从那天以后,科特就变了。
他再也没有同那鬼东西讲过一句话。他每日照常出门,依靠着一根拐杖支撑着自己走到小商店里去。
他会买点吃的。但再也没买过酒。
酒精镇痛镇魂,而他不配。
科特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饮食变得朴素健康,一日三餐规律。就连噩梦的侵扰,似乎也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科特开始不在意噩梦了。他平静地入睡,然后被惊醒。而后再入睡。他醒来的时候冷汗津津,有时甚至是呼喊着醒来的。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身体日益虚弱下去,医生说是因为不与人交流的缘故,或许是得了抑郁症。
科特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病症。他很好。
只是小鬼缠身,但那小鬼从不想要他死,于是他会常人活得更安全长命。
若是日复一日进行同样的生活,渐渐便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有时候科特还以为战争刚过去不久,但在小商店听到电视播报的时候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经几年过去了。
然后十几年过去了。
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场战争了。
当然,每年当权者都会举行战争纪念活动,也曾经在战后重建做好,经济宽裕起来以后,邀请科特回国演讲。
科特拒绝了。
每年都有人在大肆纪念战争。但没人记得那一场战争了。
科特知道,他会烂在这里。
他再没同那鬼东西说过话。但他知道它在。
它一直都在。直到死亡同样将他带走。
那一年又一次举行战争纪念仪式的那日,科特难得在中午时候便出了门。
他平时固定在傍晚时分去买食物,因此邻居见了觉得十分稀奇。
新搬来的邻居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的时间,只知道科特从不与人说话,沉默寡言,身体衰弱,似乎年纪还没有那么大,但看上去却已经像是一位老人了。
或许是因为营养不好,又身有残疾,只剩了一条好腿。
没人记得他曾经参与过战争,没人记得他几乎算得上是一位国家英雄。
科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门。
他站在街道旁边,远远看着政府的游行军队走了过来。虽然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南方世界仍是有着反动因素。
这次纪念活动或许也同时是为了示威。科特想。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北京最好的白癜风专科医院在哪里哪里医院治白癜风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