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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些人,有些事,你看第一眼的时候就已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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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果找到我是在四月的一个下午。我刚给二队赛德勒格家的羊打完口蹄疫的针,骑着马没了命的往回跑,背后的天空已经红了一大片,并且这片红还在慢慢扩散,把顶蓝的一片天一点点沁成土红,我知道老时节又来了。
果然我刚把马圈到圈里,西边一片天便暗了下来,一阵阵扬沙夹着黄土碎石如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咆哮着扑了过来,我捂着破毡帽赶紧往家跑,刚一进院子我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脏了吧叽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底色的碎花棉袄,通头围着一条破旧的同样黑乎乎显出点红色的围巾,穿了一条辍满布丁的棉裤,趿拉一双脚指头开花的棉鞋,两只手抱着一堆鼓鼓囊囊的破布不知裹的什么玩意儿,一双又黑又硬的眸子毫不闪避直直看着我,说:
“你是欧阳山吗?”
“嗯?”我怔忡了一下才慢慢点了点头,已经太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突然在这样的场合被这样一个陌生人叫了出来,竟仿佛是有一个声音从沙尘暴充塞的那半个天边清晰的穿过并轻轻呼唤我的名字。
“姑夫,我是果果。”
我再次与那双眼睛对视时,突然“轰”的一声在耳际炸开,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在那片黑暗塌陷在头顶之际一把把她拉进了家里。
翠萍就那么僵硬的躺在炕上,眼睛偶尔转转,眨巴眨巴,最终还是转回看向房顶。房顶什么也没有,只是糊了泥巴。果果坐在炕沿上,拉着翠萍的手轻轻在她耳边低喃着什么,地上一堆破布里老老实实卧着一只芦花鸡,身上的毛黑亮黑亮的,冦子灰红灰红,眼睛一闪一闪略带不安的看着这个家,时而强做镇静把喙伸进翅下整理一下羽毛,好几次嘴巴张了张想叫一声最终一伸脖子咽了回去。这时不知果果和翠萍说了什么,翠萍的嘴张了张,脖子也痉挛的般抽了抽,然后果果转过身来说:
“我姑说了,她愿意收留我”
我看了看翠萍,她依然是望着屋顶,没有一个表情,没有一个动作,外面铺天盖地的黄沙如决堤的瀑布一样哗啦啦倾泻在屋顶上,拍打在窗户上,片刻功夫屋里黑的什么都快要看不清了,我努力看着窗外仅剩的一丝清明说:
“那你就留下吧!”。
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我翻箱倒柜了半天找了一把炼完油的羊油渣、一碗陈米,给果果做了个炒米饭就酸奶汤腌的沙葱,果果一口一口安静吃了三大碗。我活这么大见过变戏法,也觉得神奇,但在果果这里好像也在变戏法,她每吃一口脸色便红润一点,眼睛便水灵一分,她吃完第一碗小脸舒展了,嘴巴樱红樱红的;吃完第二碗,脖子光腻了,胸脯也饱满了;吃完第三碗整个人都像重生了一般,好看、直溜、水灵。我也是第一次发现饭原来是这么滋养人的东西。
吃完饭,我用大铁缸喝着酽砖茶,果果在旁边把留出来的一点碗底拿来喂那只鸡,那只芦花鸡乖巧的一口一口在果果手心里啄着。我看着碗里的羊油灯说:
“既然留下来,我正好缺个帮手,你就给我打个下手吧!”
果果是天生适合干兽医的人。她聪明,很多东西和她一说她就会,她也有一双柔软又灵巧的手和一颗什么都不怕的心。马翻肠时,她那柔软的小手从马的肛门伸进去,手上似有眼睛一般,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一节一节把它们理顺;羊羔死在母腹时,也是这一双手把刀伸进去把死胎解成一块块拿出来,保住大羊;夏天牲畜屁股生蛆了,她用镊子连最小的虫卵也一根根拨出来,再给化脓的地方撒上药粉;给牛灌药时只要我控制住牛头,她捏着牛鼻子一下就能灌进嗓子眼儿里……
从春天到整个秋天,她骑着一匹红马跟在我黄骠马屁股后,从这一家到那一家给牲畜看病、缝针、灌药、阉割。她长大了一点,脸颊晒起两片红晕,当初两根小麻花辫为图方便梳成了一根大辫子,我从公社给她买了布她自己缝了宽宽的裤子下摆用布条扎起来,打马跑起来的时候腿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哗啦啦要飞起来。我从未问过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会到哪里去,我只是隐隐感觉,她终将会再被一阵风带走就如曾经把她带来。
从老德吉家出来已经是下午的功夫了,我把她的小红马暂时留在了德吉家,把她裹在我的大袍里心急如焚的骑马往家跑去。一边跑一边低头看怀里她的脸,虽然还是弥漫着红晕,但额头上汗水一层层不停的沁出,嘴唇也不停的在哆嗦,身子是向来如此柔软还是在变的更软,我没有心思去想更多,但此刻心急的两眼发黑,家里已经躺了一个了,我不要果果也像翠萍一样,我不该让她去摁骆驼的头,我只看到她一日日的机灵与野蛮,怎么忽略了她还是个孩子,她力气还不至此;我也没想到那畜生的力气那么大,居然挣脱了三个男人团团围绕的绳子站起来狠狠将头上的重物甩了出去。我依稀记得家里还有两剂应急药,现在我只能指望那个了。
打完针,迷迷糊糊喂了点水,果果睡去了。我掐了羊油灯,走到屋外,天已经阴的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儿亮了。我蹲在门口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慢慢的缓着气,幸亏只是轻微脑震荡昏过去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翠萍啊……果果啊……突然天边像被劈开一样一阵紫色的闪电把天裂开了好几块,一阵一阵的雷声轰隆隆由远而近的在我耳边炸响,这时突然从西厢房传来微弱的声音“姑夫……姑夫……”
我连忙站起身进去,屋里愈发比外面还黑布隆冬的,我摸索着床头的羊油灯,突然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略带僵硬的向床上看去,一双黑亮坚硬的眸子安静的在那里等着我,我干涩着嗓子迟疑的问“果果,你怎么了?”
“不要走,陪我”。没有小孩子的哀求也没有撒娇,只是理所当然般的口气。
“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你早点睡”,我努力往出抽了抽手。
“不要走,你别走”,声音仍然平静,手却抓的更紧。
“别闹了,你赶紧休息”突然一阵眩晕从我头顶涌上有点站不住,我用力抽出手转身向外走去。背上却一沉,她突然跳起来手脚并用环住了我的脖子和腰。
“你……”正要破口而出的话突然停下了,我顺手往下掰的脚却摸到了光滑的大腿,我回过头正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道闪电从天上落下,那一刻我看到了世上最黑的眼睛和最红的唇,此刻意识再也无法清醒,随着身体向后倒去,我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你真是个魔鬼”。
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淅淅沥沥,从缱绻到缠绵,从缠绵到余味。雷声好像在天边,好像在耳际,在时薄时厚的云层里和耳朵玩着捉迷藏。我抚着旁边那一头青丝苦笑着说“听见这雷了吗?它在找我,它要劈了我”
从枕头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别说傻话,雷又不是个有灵的东西”
突然心头起了恶意,我口气竟莫名残忍了起来“来来,现在你管翠萍得叫个啥?我是你的啥啊?”
旁边一片沉默,黑暗代替了所有。我转过声轻轻叹了口气。
果果突然跳下了炕,光着身子就往外走。我诧异地看着她等她走出门走进雨里的时候才赶紧追了出去。
“果果,你要干什么?”我焦急地想把眼前白洁的身子拉回屋里。
“欧阳山,你给我看着”。果果只是回头指着我淡淡把话说完然后爬上短墙。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错了行不?我再也不乱说了”我手足无措的站在墙下,又不敢把她拉下来。大雨淅沥,泥墙湿滑,她就那么踩着墙爬上了屋顶。
她站在屋顶上,把头发往后撩了撩,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天大喊:
“老天!你来劈我啊!”
“老天!是我勾引了这个男人,有罪的是我啊!”
“老天!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现在就干脆劈了我!”
“老天!你现在不劈了我,那我就继续不要脸的和他在一起!”
天似乎被激怒了,雷声在她头顶盘旋,闪电一道一道从她身上划过,她只是仰着脸袒露的身子与看不见的东西对峙。我手脚并用一步一滑终于来到了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眼泪、雨水、泥浆、被草梗划破流出的鲜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完全的混合在一起了。
“嗯,是花花吧”,她苦笑着放下汤碗,虚弱的抬头看了我一眼。
“嗯,反正也不下蛋了”,我低头帮她拉起被子盖过肩头。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对于外面的情况还不太清楚,这是一个灾年,铁灾。
“没事儿,杀了就杀了吧,涛涛一定也很想吃”,她安静摸了摸肚子,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等把花花的毛给我往回捡几根吧,等做个毽子以后给孩子玩儿”,她低头一边纺羊毛一边轻轻和我说,虚白的嘴角透出淡淡的笑。
“行,我记得圈里好像还有点驼毛,我给你一块儿拿来”,我应承着出了门,眼泪却流了出来在北风里冻在了脸上。
我再次往西边的坟茔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勒勒车里用毡子捂严实的翠萍,把大皮袍里那团柔软的小生命轻轻贴近心口,扬起鞭子让马向着可能有干草、可能没有铁灾、可能会春暖花开的地方走去,但我知道那里不会有果果,而我的果果,我终会再回来见你,终会再与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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